邱彰專欄》
矽谷生活家 2024年06月17日
父親節早上,我像往常一樣,為自己倒了杯牛奶。今日早餐豐盛,有水果、起司、麵包,算節慶待遇吧。尤其這杯牛奶必不可少,是對遠在中國的營養學家爸爸的致敬。其實爸爸的專業並不是營養學,他是個工程教授。但他年輕時生過一場病,病癒後注意健康,從此「營養」兩字像守護神,一日三餐準時降臨,再沒缺席過。
記憶中我家做菜只關心營養,不關心味道(現在改進了,哈哈)。一次爸爸用黃豆燉肉湯,據說特營養,姐姐和我一人一碗。姐姐不愛喝,給我五分錢,我才替她喝下去。但那時的人每月工資花得精光,講營養談何容易。爸爸拿出科學家的鑽研精神,研究哪一種食品可以用最低價帶給全家最多營養。牛奶脫穎而出,被光榮選中。
那時家中沒冰箱,喝牛奶必須牛奶公司早上送來,像美國報童送報。記得送奶工人提一隻灰色鐵皮桶,同樣材料帶彎鉤的鐵勺掛在桶沿。她用湯匙舀出牛奶,倒進我家凹凸不平的舊鋁鍋,再把湯匙掛回,蓋上桶蓋,在卡片上打個勾:送到。牛奶要煮才能喝。但爸媽早上忙,姊姊也不知去向,煮奶任務有時竟落到我頭上。
小時做過的家事都沉悶無聊,唯有煮牛奶驚心動魄。牛奶煮沸時如不立即停止加熱,泡沫會溢出鍋沿,必須當機立斷把牛奶連鍋端上爐台。但眼看牛奶如火山爆發,還勇敢地把手伸過去,要戰勝生物體趨利避害的古老本能,我雖讀過董存瑞劉胡蘭的故事也做不到。一遲疑,牛奶「噗」地一聲滾出來,順便把蜂窩煤火澆滅,鑄成大錯。
後來爸爸打聽到一個購買牛奶的新管道。我們大學坐落在城市邊緣,隔壁是家乳牛場。如果直接從那裡訂奶,不但剛擠出的奶特別新鮮,也杜絕中間商賺差價。唯一問題是乳牛場沒有送奶服務,客戶得自己取奶。我的小學跟乳牛場在同一方向,取乳任務落在了我頭上。於是我成了全宇宙唯一一個帶奶瓶上學的小學生。
幸虧一位同班同學也被父母任命為取乳工,我有了伴。從此取奶成了一件不討厭的事。離乳牛場越近,城市痕跡越淡,鄉村味道越濃。我們一邊走一邊踢石子,摘野花,抓蜻蜓。有一次我們發現一個充滿蝌蚪的水潭,靈機一動,決定搞個「私人養殖場」。我們在水潭邊挖個坑,掘條溝引水入坑,又捉了幾隻蝌蚪放進去。隔天興沖沖跑去,卻發現水坑已乾,被我們挑中的蝌蚪沒有一隻倖免於難。
上中學後,我從取乳工崗位退了休。這時中國經濟已有發展,營養品比以前多,我們家也不再乾訂新鮮牛奶這件耗時耗力之事,改喝奶粉麥乳精。但爸爸繼續做他的營養師,孜孜不倦分析各種營養品的優劣。在爸爸推動下,我嚐過很多奇怪的東西。有一陣子我們喝羊奶粉。味道有點羶,不好喝。但爸爸做出這與眾不同的決定一定有他的道理,不是性價比高,就是營養價值超棒。
我還吃過豬腦。豬腦富含蛋白質、維生素、礦物質和歐米伽-3脂肪酸。雖然膽固醇高點,但那時我們還不害怕。真正的問題是它質地滑溜溜,像軟乎乎的肥皂。我和姊姊雖覺這東西詭異,還願意嘗,媽媽是堅決不碰。上大學後,不再有父母在耳邊念叨營養,但我已經被成功洗腦,成了新一代營養師。
不久前大學同學就告訴我,她生平第一次聽到「營養」這個詞,就是剛上大學在宿舍和我聊天的時候。想到一個18歲的花季女孩不聊偶像、不談戀愛,而是搖頭晃腦大講營養,我很羞愧。來美國後,牛奶可以從超市成桶買來放在冰箱,想喝就倒一杯。我本愛喝牛奶,於是又喝起來。父母對孩子影響真的很深。不管小時如何叛逆,人到中年,仔細一看,活出幾分父母的樣子。
像我身上就處處是爸爸的影子,例如愛喝牛奶,講究營養,認真嚴謹,深思熟慮。近年來冒出一些關於牛奶的陰謀論。據說宣揚牛奶之健康功效,例如前些年鋪天蓋地的「來杯牛奶?」(Got Milk?)廣告,是資本家的陰謀;牛奶會引起癌症等多種令人談虎色變的疾病。但我暫時還沒有相信這個理論。
爸爸來美國看我們時,也不改資深營養師本色。每次帶他們去超市買菜,都要花上平時三倍時間,因為媽媽愛一隻一隻挑選長得最周正的芋頭,而爸爸則慢條斯理研究食品的營養標籤,腦子裡無疑飛快做著各種精確到小數點後四位數的計算。
跟爸爸不一樣,媽媽不是營養師。在可口和營養之間,她毫不猶豫地選擇可口。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結婚六十年,即使沒完全被爸爸洗腦,生活習慣也受影響。例如牛奶吧,媽媽本不愛喝。但年輕時知道是難得的營養,一閉眼喝下去。後來喝牛奶成了習慣。但媽媽顯然不後悔。前幾天她在電話上說,以前她在同事朋友中算個矮的,現在卻成了中等身材。因為朋友們都縮短了幾厘米,而她才縮短一厘米,且身板挺直,怪不得後來居上。 「都是因為你爸爸逼我喝了幾十年牛奶!」媽媽在電話那頭說。
我知道這裡的因果關係並未通過雙盲檢驗,但我願意相信媽媽的結論。畢竟,在沒有相反證據的情況下,用一個讓自己、讓自己所愛的人幸福感最大化的理論來解釋人生,是難得的智慧。祝親愛的爸爸父親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