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家道》
(出口成章下筆成詩~賢者李玉江)之2
二.时局迷离
慕府满月宴两个失落闹心的人,经过几天的折磨煎熬之后,终于按捺不住了。先是老六颐田打着去城里学校的幌子离开了家。接下来便是老七需田闹着要去学习皮影戏,这可气坏了父亲慕克智与母亲闫师敏:“咱是什么人家,皮影戏那又是个什么行当?它不但走村串户,有今天没明天的,而且它也不入流啊!”需田呢,也不示弱:“咱是什么人家,还不是一样逃荒闯出来的,这年头学皮影戏也是一门手艺,吹、打、弹、拉、唱,做着驴车,四处转悠,自由自在啊!”
“需田,你还不够自由、不够自在吗?手艺,手艺,咱家缺手艺吗?教书、学医那个不是手艺?跟你二大爷学学经营不能四处转悠吗?你是成心与家里过不去是吧?”这慕克智是越说气越大,他同父亲老儒公一样,是当地有名的老学究,哪里容得下儿子的这一番想法。他抄起一把戒尺就是一顿,打的需田一颤一颤的,咬着牙硬挺。倒是闫师敏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虽然爱莫能助,却也拉了两把丈夫。打完之后,慕克智给儿子下了死令:路有两条,一是跟着他去私塾,继续学习文化,同时也学些管理;二是去跟五叔慕克信学医,到药铺打点经营。无奈之下,需田只好被强拉硬拽地去了药铺。
慕家药铺是四间厢房门脸,中间开门的一间是候诊室,南屋是诊室,北屋两间是药铺。进的中堂,三条长椅上,是七八位候诊的乡亲,有老人、有孩子,跑堂赵九霄在东侧柜台里双脚蹬着药碾子的大独轮子,“咔嚓咣当、咣当咔嚓”地来来回回地碾着中草药,右手倒握着鸡毛掸子,用掸子另一头的竹棍在碾槽中不时地翻插着。左手边的柜台上放着几本药书,翻开的一本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药铺里浸着各种草药的苦香味,除了两边的两扇窗户之外,东南北三面都是药橱,紫黑色的老榆木立柜,自上而下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小不等的抽屉,每个大小抽屉上都镶有一个铜环拉手,梅花瓣的黄铜底座,向外凸鼓出来,亮闪闪的。两名负责抓药的年轻女子,身着白色大褂,麻利地按方配药,巴掌大的托盘小秤和天平小秤不停地称着、量着。
闫师敏拽着需田径直来到了诊室,只见慕克信正在给一中年妇女号脉,而立之年刚过的他面部沉稳凝重,右手执笔、左手搭在患者的腕部,中指和食指偶尔稍稍地弹动一下,并不停地问东问西。见四嫂拽着需田进来,他以为需田受了什么伤,忙问:“四嫂,这是怎么啦,受了伤吗?过来让我看看。”他边说边客气地向中年妇女点头示意了一下。
“你先给人家看病,看完了再跟你说,需田是心病。”闫师敏回应着慕克信,顺势坐在一木椅子上,拽着需田的手并没有松下来。
几分钟之后,中年妇女拿着方子走出了诊室,被赵九霄引导到药铺去抓药,慕克信转向需田母子俩:“什么心病啊?需田在外惹祸了?”
“看他那点能耐吧!”闫师敏没好气地说着,又转向需田:“快跟你五叔说说,说说你那点出息。”
需田闷着头,斜眼盯着慕克信身后挂在墙壁上“医者仁心”的匾额,并不搭话。慕克信站起身,过来拉起需田的手,问道:“老七呀,长什么出息了?快跟叔说说,我这外面还有老人、孩子一帮人等着诊病呢,四嫂,你回去吧。”
好,你好好给我修理修理他,省的回去再惹你四哥跟他动手。闫师敏说完走出了诊室。
憋了足有三分钟,需田抽冷子说了一句:“叔,我就是想去学皮影戏。”
慕克信听完,先是一愣,随后笑了。他反问道:“学皮影戏?需田啊,你以前跟我说的志向可不是这个啊!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啊?”
“志向可以变的,五叔,我爷爷不是说:明者因时而动,智者因事而制嘛。”
“哦,这个你倒是记得清,那我爷爷,你的太爷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呀 ‘有志者立志长,无志者常立志’,这个你记得吗?”需田被慕克信问得一时没了言语。
“九霄啊,请下一位进来。”慕克信又开始了他的主业。进屋的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女人,不满三岁的小女孩见了身穿白大卦的慕克信便哭,并用力从母亲的怀里往外挣。需田见了,赶忙退到五叔的身后。
“来、来,让叔叔看看,咱们今天不打针,听话就不打针啦。”慕克信和颜悦色,乐乐呵呵。
“不行闹啦,让大夫给咱开点药,不是说好了吗,再哭可就打针啦。”孩子妈妈也在连哄带吓的。
待孩子稳定了一些,慕克信摸了摸孩子的额头,看了看舌苔,又听了听气管,便信手开了一张药方子,安排去抓药,接下来被搀进屋里一位老者,六十多岁的年纪,坐定之后,慕克信便开始望、闻、问、切。
“老哥哥,贵姓啊?”
“姓沈呀,叫沈堂。”
“多大年纪了?”
“哎,五十九啦、”
“哦,河西沈家湾子的吧?”
“对啊,沈家湾的。”
“感觉哪里不合适呀?”
“哎,就别说啦,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合适,哪哪都疼,最近呀,这心口窝疼的邪乎着呢!”
“我说老哥哥呀,你这是有什么堵心的事吧,怎么气脉这么不畅呢?”
“哎,什么堵心的事啊,我这压根就没有顺心的时候!慕大夫呀,你说这时局该咋整呢?”
“呵呵,老哥哥,时局的事咱老百姓说的不算,咱先看病。”
“是说了不算呀,可说了不算也得说呀。就说这几亩破地吧,三折腾、两折腾,被挖矿的日本人给占了,这还不说,我家那老大呀,在矿上干苦力,差一点都不行,被打的血葫芦似的,难道就没一个说理的地方吗?”这沈堂老人哪是来看病,分明是在堂上诉苦。
“老沈大哥,气大伤身,就是给你一个说理的地方,咱也得有个好身子骨去说对不?你这病呀,都是从气上来的,再加上年轻时太伤力,我给你开个方子吧。”慕克信说完,给沈堂开了个方子。
就这样,天很快便黑了下来,诊病的人也都一一送走了,慕克信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并腾出空来看了看需田:“说说吧,怎么个想法?”
“没什么想法,就是想去学皮影戏。”
“嗬,你这还挺顽固,刚才没听说吗,这是什么年月呀,连上了年岁的人都看不透这时局,你去学唱皮影戏,能混出个啥结果呢?”
“我也不图学个啥结果,先闯荡几年,学点手艺再说。”
“学手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需田,学皮影戏,咱得有嗓子吧,一副好嗓子是老天赐给的,咱们没有是吧?没嗓子,咱得有一双会杂耍的手吧,你生在咱这样的家庭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惯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学戏那起五更爬半夜,有上顿没下顿的,这你都想好了吗?不是我看不起你,我明天就让你去,不出两个月,你就得跑回来。”
“五叔,你说话算话,我明天就去,你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三个月我坚持不住,那回来我就跟你学医。”需田抓住了慕克信的话柄。
“好。一言为定,晚上我去跟你爸妈说。”在慕克信的眼里,需田也就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等热乎劲一过,他必定会跑回来。晚饭过后,他便来到四哥慕克信的屋里,讲明了他与需田的“君子协定”,可慕克智、闫师敏听了之后,说什么也不同意,弄得需田以绝食抗争,两天过后,还是父母先服了软,同意了那份君子协定,到底是母亲疼儿子,闫师敏给他带足了银两、衣物,需田如脱缰、离笼了一般,信心十足地出了家门。
而老六颐田就不那么顺利了,偌大的县城想寻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一般。起初,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走,东寻西找,三天下来,一点消息也没有。晚上一个人住在小旅社里,核计着身上的钱物已经不多,怎么办呢?他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到了后半夜,正在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际,突然觉得有人在他身边走动,他定了定伸,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身高马大的慕颐田,蛮力是有的,也足够冷静,他微微睁开眼睛,顺着窗户透进来的几缕弱光,恍惚发现有一黑影正在翻动他的衣物。他料定此人是贼,便一个猛子从床上翻下来,老虎扑食一般顺势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蒙在黑影的头上,紧接着便是一顿拳脚,打得“黑影人”唉声求饶。此时的声响惊动了隔壁的三名房客,他们端着蜡烛跑了过来,弄清情况后,三人齐声赞叹慕颐田的胆量和勇气,并对入室贼进行了一顿声讨。这名贼子百股求饶,声言此是“母病家贫孩子小、老婆贪图富贵跟人跑”的无奈之举。初次做贼便遇上了大侠,以后绝不再犯。如若不信,请四位壮士天亮后去城郊的家中一鉴真伪。听了入室贼的这一腔哭诉,慕颐田等人便软下心来,决定不做追究,五个人做在床上,谁也不困了, 家开会一般聊了起来。而且这一聊就到了天亮。经过彼此介绍,入室贼叫张勇军,家住不远的城郊;三名房客自我介绍是京城过来的皮货生意人,想在此地开辟个生意站点,领头人叫二哥崔皓,另两位一人叫财神钱丰饶,一人叫野兔黄飞。颐田也如实地做了个介绍。他告诉四人:他是慕家洼来城里读书的学生,顺带寻找一个同乡。天亮之后,二哥崔皓安排黄飞到外面弄了些早餐,几人吃过之后准备散去,可张勇军却依依不舍,强烈想邀请几位义士去城郊的家里坐坐,并打算跟二哥等几位生意人出点苦力混口饭吃,养活家人,颐田的任务是找人,去哪里对他来说都无所谓,没准还能“瞎猫碰上死耗子”,而二哥崔皓也够仗义,答应让张勇军入伙,并决定前往张家。几个人出了旅馆,雇了辆马车,奔驰而去。
几个人来到张勇军在城郊的家,举目望去,破败的大院子不堪入目。院里院外连颗像样的树木都没有,门前的一榆一柳,被剥光了树皮,半死不活的,稀疏的枝条有如乞丐的头发一样,蓬乱无序,叶子没有营养而干枯零落,院内几畦子小葱,高矮不一,长短不齐,东倒西歪。三间草房,靠西的那间坍塌了一半,剩下的两间半苟且地挺着,随时都有要倾倒了一般。颐田那里见过这样的院落,他的心里忐忑着,不知住在屋里的人是何等的样子。进得屋里,家徒四壁,如果不是看见炕头的黑席子上还倦缩着一老一幼两个人之外,真不知这里还能住得下人。此时的颐田失去了捉贼时的勇气,他一米八的个子,躲在二哥崔皓的身后,财神钱丰饶蹑手蹑脚地往炕沿边挪了几步,似是在感受一下炕里倦缩人的生命气息,想弄清楚他们是否还活着。张勇军从怀里把早餐吃剩下的饭菜掏出来,一扭身子到了炕里,说道:“妈,别害怕,这几位都是我新结识的义士,他们都是好人,你和小妮先把这些吃了.”
炕里倦缩的一老一小缓了缓神,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颐田看不下去,他把兜里的碎钱纸票一股脑儿全都掏了出来,放到炕上,并说:“勇军大哥,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盘缠了,都给你留下,先给老人孩子弄一身衣服,我家在城里有粮号,明天我再弄几袋子粮米来”。到底是富家子弟,古道热肠,颐田这大方的出手,让张家三口感激涕零。二哥崔皓也不甘白来,他与财神,野兔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既然慕兄弟出手阔绰解决了吃穿问题,那我们哥仨也不能白跑这一趟,虽然我做的皮贸生意不太景气,但我们也得出一份力,帮忙把这房子和院落修葺一下,怎么也得让它和看着像个家啊!”
“那怎么使得,咱们这萍水相逢,刚刚相识,不熟不悉的,我怎么能让你们哥几个如此破费。”张勇军很难为情。
“呵呵,几天不就熟悉了吗,再说了,我们是生意人,不做亏本的买卖,我们哥几个初来这里,正在寻找一个存货的地点,你家这个地点处在城乡结合部,院子也不小,我们可以利用一下,当然是给租金的喽!”
“我们家这是哪辈子积了阴德了,让勇军结识了你们这帮好人啊,妮子啊,快起来给恩人们嗑几个头。”炕里的女人终于开了口,小女孩妮子也赶忙跪在炕上,嗑起了头。
事后,二哥崔皓安排张勇军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孩子,他与财神钱丰饶、野兔黄飞进城,准备建筑材料及工具,慕颐田赶回自家粮号。
这一夜一天的遭遇,让慕颐田有了英雄侠客般的感觉,心理颇为得意。虽然杨秋月还没有找到,但这份成功,让他充实了许多,慕府大院里的日子太平淡了,这才是男人该干的事,就这样一路想着,便到了慕氏粮号。进得号内,三叔慕克礼,五哥谦田都在。
“哟,颐田这是又缺钱了吧?”还是三叔了解颐田,因为自他和二哥慕克义开办粮号以来,颐田在城里读书,不缺钱是从不踏入粮号半步的,而颐田跟三叔也不隐满,他说:“三叔,这回不仅缺钱,而且还缺粮。”
“这话说的,守着粮号说缺粮,你这是笑话你三叔呢!”谦田替他父亲先回了一句。颐田无心打趣,他如实陈述了这一天前前后后所发生的事情,说跟三叔要几袋子粮米,慕克礼听了颐田的遭遇,倒也没绕弯子,一口应允,并答应明天一早安排车马送过去,并且嘱咐颐田说:
“颐田啊,你有这份善心,叔支持你,咱家也不差这几袋子粮米,但你初入社会,经历的事情还少,以后呢,有贼想偷你,你就把兜让他翻个够便是,万万不能再冒险,万一贼人的手里有家伙,你这赤手空拳的,伤了身子就不值啦。”颐田听着,连连点头。
“还有啊,现在这年月,米贵如油,粮价飞涨。三袋粮米对你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对于别人,那得用一大捆满洲券才能买得到。因此呀,这三袋米就相当于三根金条呢,不是三叔心疼银两,而是咱也送不起呀。天下的穷苦人那么多,你能帮得了几个?” 颐田听了,又是点头连连。
而五哥谦田就不是这个语气了,他说:“自古以来呀。中国人就有三个梦。一个是明君梦,总希望天下有个明君治理,像唐太宗一样。如果遇不上明君,那就做第二个梦——良臣梦。总希望昏君的身边有个良臣来辅佐,比如包拯。可如果明君梦、良臣梦都破灭了,那就接着做第三个梦,即侠客梦。希望自己是一位救苦救难,无所不能,包打天下的大侠,我们颐田就有这样的侠肝义胆啊。五哥佩服!”谦田说完,朝颐田拱手抱了抱拳。
谦田这话还真说到颐田的心里去了,可口气不太对,因此颐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但他也不与五哥计较,这是颐田的秉性,他在家里绝对知道和睦孝中,兄友弟恭,于是他开了个玩笑,说:
“五哥,你也有这样的梦吧?哪天你再做一个英难救美的梦,给我梦回一个五嫂来,那就圆满了。”
“嗯,这个梦比那几个梦现实。”不爱开玩笑的慕克礼也跟着笑了起来。
“得、得,爸、老六,我还有公干,走了,你俩做大侠吧!”谦田转身拿了公文包走了。
......
张勇军一家的事情就这么按部就班地解决了,而他家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正如小诗说的一样:
做贼不成反成仁,乱世之中入军门。
出生入死何足惧,清山埋骨塑英魂。
几天下来,颐田与崔皓三人也成了好朋友。他接下来还需要回趟学校,联系找人,在分手的时候,他与崔皓三人留下了联系地址及联络方式,于是便挥手告别。而需田则兴高烈地来到了高家班的驻地,也是离县城不到五十华里的一处宅子。准备拜师学艺,迎接他的,首先便是银雀儿一般的高春风。
“哟,你还真行,为了弄明白影人儿那点秘密,真肯拜我为师呀!”
“我能拜黄毛头丫头为师吗?我是真心学艺,快带我去见你爹。”
“拜我为师,不用经他老人家批准的,你只要给我嗑三个响头,敬上一碗热茶,喊一声师父便成。”
“去,去、去,你们高家班就这样待客吗?我要跟你爹学艺,拜你爹为师。”
“拜我爹为师啊,那可难啦!”
“我诚心拜师,那有何难?”需田不服。
“诚心拜师,诚到什么程度呢?二师兄天玑你告诉他,都需要怎么个诚心法。”
“天玑放下了手中的杂耍,看都不看需田一眼,说:“倒也不难,只要给小师妹送来水蜜桃上的绒毛贰斤、柳树叶上的白霜五钱、冬夜里的雪花晒干三两就成啦,至于别的吗就都免了吧。”天玑说完,一阵大笑。
需田听了,有些生气,心想在我家唱皮影戏时的谦卑劲哪去啦,真是狗眼看人低。但他并没有计较,喊着要见高升师傅。
此时,只听房门吱扭一声打开,高升师傅手端茶碗走了出来,看见需田,客气了一下,说道:
“是慕家少爷呀,春风你们几个不得无礼,天枢还不快把慕家少爷请到屋里喝茶。”
大徒弟天枢赶忙跑过来,施礼请需田入室,待彼此坐定,需田复又起身,毕恭毕敬地说明了来意,表示要拜师学艺,并把事先准备好的几份糕点、白酒、糖果等礼物呈在桌上,高升站起身来,诚肯而又谦恭地说:“慕家少年,你可真是高看了我高老头子啦,拜我为师,这可万万使不得呀。我高升从艺半辈子啦,收的都是穷苦人家生无出路的孩子,你们富贵人家子弟那受得了这般苦呢,你呀,还是快回去吧!”
“高师傅,我这可是认真的,而且还是在家里费了好大一番的周折才经父母同意赶过来的,你不能这么就撵我走啊。”
“孩子呀,你的父母,我也知道,不是我老高高攀,我与你的爷爷、你的大爷也算是有着多年的交情,他们舍得放你出来学,我还舍不得下手管呢,还是请回吧!”
说完话,高升转身谢客。天枢过来拉需田出门。需田吃了闭门羹,这让他始料未及。他还想再争取一下,可见高师傅笔直地背身站在那里,只好随天枢走出屋去。高春风、天玑、天衡、天璇等看在眼里,不知如何是好。
需田来到院内,盯了几眼春风,心里寻思着下一步打算,这虽然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但他并没有灰心,他决定先想法子留下来。况且,这么灰溜溜地走了,怎么有脸再进家门呀。也会被高春风看不起。但怎么办呢?到底还是高春风心眼好,她走过来,安慰道:“慕家少爷,我们刚才说的那些,都是逗你玩呢,你别怪我爹无情,如今这年月,我们都快无米下锅了,这小半年来,除了在你家唱了三天戏,还没接到别的活呢。唱戏的没有舞台,哪还有心思收徒弟呢?你呀,听我爹的话,还是早点回家吧。”
春风的这几句话,说的需田心里热乎乎地。他当然也明白这个理儿,但越是这样,他越应该留下来。他清楚他此行学戏的目的。于是他再次闯进内屋,对高升说道:“高师傅”,我知道您怕我吃不了苦,我也知道这皮影班当前的处境,这样坐家里等不来下锅的米,您给我三天的时间,我出去给您招揽几个生意,等生意成了,您收下我成不?”
高升听到这,回身看了一眼满脸真诚的需田,点了点头说道;“哎,你这又是何苦呢,去吧,我等你三日。”
需田匆匆而别,他把希望寄托在城里,他决定先托人唱它几场,哪怕是自己掏腰包,也要促成此事,以解燃眉之急。先让高升把他留下,然后再另做打算。而在进城的路上,却遇上了返乡的颐田,小哥俩见面,坐在路边的树下,彼此介绍了几天之中的发生和经历的一切,简直是无法想象。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这个时候,小哥俩自然而然地结成了联盟,颐田决定动员崔皓等在张勇军家修缮完毕后,剪个彩,唱几天皮影,消消张家的秽气;需田则决定与颐田携手,再寻秋月。于是二人信心倍增,大踏着步,重走县城。他俩先去粮号附近的小旅店住下,让二叔、三叔给家里报个平安后,便开启了寻人找戏之路。
找戏比找人容易了很多,崔皓等人首先答应承接三天,费用由需田说了算,给多少都成。其次是乡公所杨福兴主席同意在端午节前举办一个祈雨仪式,仪式上可唱上三宿。颐田的同学贺朝晖愿意帮忙在老城剧院里联系几场公演,涉及点费用,需要需田掏掏腰包。这让需田格外兴奋,他先托人给高春风捎去了口信,让戏班早做准备,过两天他便回去拜师报到。
而颐田的找人也比先前理智了许多。他不再像无头苍蝇一般地东扑西撞,而是根据杨秋月他俩以前的交往谈话,从杨秋月给他的书籍,小报之类中寻找蛛丝马迹,他断定杨秋月是参加了什么青年学生组织,从事着与当前时局相关的地下活动。想到这些,他越发地产生了担心,但他不能声张,更不能说与外人。甚至是崔皓,甚至是需田。
这日从粮号中出门,迎面上来一个报童,肯请他买几张当日的小报,他索兴把当天所有类型的报纸都买了个遍,抱回旅店细细地看,细细地查,报纸的内容五花八门,除了一些奇闻轶事,街头闲言,妖魔鬼怪之外,颐田所关心的内容如“南方国军围剿共匪”的报道。“共军的队伍在反围剿中连连挫败国民党军队”的报道;有“日本关东军秘密向山海关集结”的报道,“张作霖东北军防御”的报道。顾田把目光停留在一篇署名为“一弯新月”的文章上,大致内容是“呼吁国共双方联合抗击外敌侵略。”他品着署名及内容,即熟悉又亲切,这不正是秋月在后山坡上跟他提到过的吗。他断定这就是杨秋月写的文章。于是他提写了几句小诗,并按报社的地址投递出去。并署名为“孤星伴月。”这句小诗是《续西游记“卯日星君”有记》:
五德君子属鸡公,鸡公吃虫又打鸣。
今人莫怪日子苦,熬过长冬是春风。
小诗虽是个打油,写的怎么样且不说,但是颐田与秋月曾经在讲《西游记》里,卯日星君帮助孙悟空除去蜈蚣精的故事中曾经提到过的。而且“一弯新月”与“孤星半月”也是二人开玩笑打趣时所提到的名字。 如果报社将这个发表出去,杨秋月看了,必定会知道慕颐田在找她。还别说,第二天的小报竟然真的在一角落处刊登了“孤星半夜”的小诗及几句小文。至于“一弯新月”看到没看到咱先不说,反正三天之后,颐田在二道梁村的村口等回了秋月。看到秋月轻灵灵的脚步,一路走来,颐田真想扑上去把她搂住,但他没敢造次,只是像铁塔一样站在小路的中央,五尺多的汉子,眼泪簌簌。
“杨秋月,你终于回来啦,我找你找的好苦呀。”
“哟,哟,哟,一个大男人,又哭又说这话,真臊人。”
“没良心,人家那么用心找你,你还笑我。”
“找我干啥,我又丢不了,又不是你的佣人。”
“准少奶奶,怎么能是佣人呢。”
“又在赚我的便宜,见了面就欺负我,还说找我找的苦竟骗人。”杨秋月说完一扭脸,不搭理颐田啦。
“不说了,不说了,我给你道歉,别生气啦。”颐田的嘴还算甜。
“谁敢让六少爷道歉呀。有事吗,没事我可该回家了。”
“着什么急嘛,刚见了面,我还想听你讲讲当前的时局呢。”
说这话的同时,颐田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
“这个嘛,倒是可以,你容我两天时间,我先回家跟我
妈报个平安,过两天回城,你要是想听,跟我一起去吧。”杨秋月略加思索了一下,说道。
这可是颐田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梦寐以求的就是能跟杨秋月在一起呀! 于是他赶忙说道:“那好,那好呀,你可不能变卦,两天后,我来这里接你,咱俩一同进城。”
“好吧,不见不散。”杨秋月踏着轻灵灵的脚步,欢快地走了。望着秋月的背景,颐田站立了良久。在他的心里,杨秋月就是他的女神,就是他的一切。他知道秋月绝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牧羊人之女,她瘦弱的身体里涣发着无限的春春与活力,这种青春与活力像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着他,令他着魔,令他不能自己。他下定了决心要陪伴她、保护她,让她衣食无忧,快乐地生活。
回到家里的颐田,心情大好,他先是见过太爷、爷爷、奶奶之后,回到自己的家中。孔德英并不关心他的学习,只是再次提起小玉姑娘,这让颐田有些无所适从。但他也并不往心里去。他自信开明的母亲不会武断行事。强扭的瓜毕竟不甜呀,可谁知晚饭后,四叔、四婶领着小玉姑娘主动上门啦,这让颐田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赶忙躲到了西屋,从门缝中偷窥叔、婶的来意,弄清父母的态度,几句寒暄之后,双方你情我愿,四位长辈同小玉姑娘五人是一拍即合,大有万事俱备,只欠颐田这股东风了。他看见五人兴奋的表情,皆大欢喜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轻手轻脚地溜到外屋,近距离地、仔细地观瞧着母亲相中的人,只见这小玉姑娘高挑的个子,匀称的身材,上身穿紫色碎花侧开襟的夹袄,下身穿蓝色条纹长裤。虽然显得有些发胖,但并不臃肿,这种胖不是虚胖,是结结实实的那种胖,她的头发浓密,粗粗的辫子垂在脑后,辨稍微卷。头帘遮住大半个额头,她的面庞红润,脸蛋深红,小嘴厚唇,高鼻梁,圆下额,大眼睛。虽然身型与小家碧玉的名字并不相称,但模样并不丑,而且还算周正。小玉姑娘进屋以后,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始终笑在脸上,憨态可掬。胖乎乎的双手叠在一起,白白净净,两脚前后不自在地动着、挪着。似乎对慕克仁和孔德英充满了敬畏,对提亲之事有些腼腆。孔德英倒是快人快语:“小玉闺女比我们颐田大一岁,是吧?”
“嗯,是的大娘,我今年十九啦,属小龙的。”
“哦,这就对啦,颐田是属马的,这属相合不合呀?克智,
没找你二哥给看看吗?”
“还没找他,大哥你应该就知道吧!”慕克智看着大哥慕克仁。慕克仁一贯沉稳,今天这种家事,有弟媳及她的外甥女在,他更是不便于急着表态,但听了四弟这么一问,他只好干咳了两声,正了正身子,说道:“从来的白马怕青牛,羊属相逢一旦休。蛇见猛虎如刀锉,猪遇猿猴不到头。属蛇和属马的不犯冲挺合的。”慕克仁说完,还在掐着手指头,若有所思一般。而孔德英性子急、稳不住,说:“不犯冲就好啊,小玉姑娘,来,到大娘身边来坐。”
小玉姑娘顺从地站了过来,孔德英伸出手握过小玉的手:“哟,这双手,肉乎乎地,白净净的,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身子也结实,可不像老三屯田媳妇那样,文文弱弱地。” “那这样吧,大哥大嫂,如果你们再没有什么别的意见,明天咱们就去跟前院的几位老人家说一声,征求一下几位老人的意见。”慕克智说道。
“好,明天早饭后就去。”孔德英端祥着小玉,兴冲冲地表了态。
颐田躲在外屋里,看见这一切,他的心都碎了。自己的婚姻大事,父母,叔婶几个人就板上钉钉一般地就给砸上了。他对小玉姑娘的印象并不坏,从小就在一起玩,姐姐、姐姐地叫着,可也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种局面呀,都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对于他们这种亲戚关系而言,一年中能见上两三回面,既不青梅。也无竹马。更主要的是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虽然她是长工羊馆的女儿,但在颐田的心目中,杨秋月绝不是平庸之辈,也不是泛泛之人。他与杨秋月是有着共同梦想、共同追求的人。可眼下这该怎么办呢?他把希望寄托在爷爷、奶奶的身上,他知道,爷爷、奶奶是最疼爱他的,眼下这一关,只有靠爷爷、奶奶给自己搪挡一下。想到这里,他趁着父母出门送四叔、四婶之机,溜出了屋,并从后院墙跳了出去。他带着哭腔跟爷爷、奶奶诉说了这一切,起初,爷爷和奶奶还挺赞成这门亲事,可看见大孙子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答应的样子,心也就软了下来。最后答应帮颐田把此事往后拖一拖,作为权宜之计,等过个一年半载的,颐田长大一些再另行定度。颐田一看也只好如此的便偷偷地溜回了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慕克仁叫住了颐田,说道:“颐田啊,父亲跟你说个事,这事呢可能你也知道了,就是你四婶的外甥女......”
“啊,爸,你别说了,这事我知道,儿大当婚嘛,这回我听你和我妈以及我爷爷、奶奶你们老人的。”
“嗳,这就对了,孩子他妈呀,你老埋怨儿子不听话,这不挺懂事的吗!我们颐田呀,将来要比他们几个哥哥都出息。”慕克仁满意地看了看老伴。
“呵,听就好。到什么时候我这当妈的都是坏人。走吧,到前院商量商量去吧!带上你有出息的三儿子,到了前院也这样有出息啊!”孔德英对颐田的态度仍是有些怀疑。
待慕克仁等一家三口来到前院慕敦儒的屋里,慕克智夫妇已经提前等候在那里了。见双方到齐,慕敦儒环视了一下几人,假装一无所知地问道:“克仁、克智你们今天这是有事吧?"
“嗯,爸,是有件事想跟您和我妈商量一下。”孔德英抢先说道。
“噢,那你们说说是啥大事。”
“爸,妈,是这样,你看这颐田呢也大了,到了考虑婚事的年龄啦,正好他四婶的娘家外甥闺女小玉 这孩子合适,我们几个就商量着给两个孩子搓合搓合,现今这年月呀,什么都难,如果觉他俩般配,合适,就找个媒人,给他们订下来,早点成个家,咱们做家长的就省心了。”孔德英一五一十地做了说明。
“噢,好事嘛,怪不得老二克义前些天就说有人要动婚,看来还真是灵验啊。”慕敦儒想起了满月宴那天慕克义的卜卦。
“老四,你们两口子是个啥意见呀?”慕孙氏在炕里插嘴问道。
“妈,卦上都灵验了,我们俩当然同意。俩孩子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那外生闺女论人品、论长相配咱们颐田都合适的,她如果嫁入咱这家门,那还不是她的福分呀,偷着乐呢!”闫师敏赶忙表了态。满脸的兴奋。
“那就好啊,俩孩子没意见吧?颐田这不来了吗,颐田啊,你也表个态。”慕孙氏看了一眼大孙子。
“爷爷、奶奶,这事我当然听你们长辈的。可是我有一个想
法,不知当说不当说!”颐田说道。
“那就说说呗,这里也没有外人。”慕敦儒倒是显得很民主。
“我呢是这么想的,一呢是我五哥谦田还没结婚呢,我不想把事订在他之前;二呢还有一年,我在城里的学业就修完了,到那时,我就可以找个差事干干啦,有了差事再谈婚论嫁,这才叫成家立业呢,要不同学们都笑话我。”
“嗯,这倒是一个理由。你们大伙说呢?”慕敦儒扫了大家一眼,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老伴慕孙氏的脸上。颐田过来殷勤地给奶奶点上长烟袋,抱着奶奶的肩膀说:“奶奶,表个态我就听您的。”
“真听奶奶的,还是假听啊?”慕孙氏摸着颐田的头,笑呵呵地问道。经她这么一问,颐田反倒心里没了底,他抱着奶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地,并没有回答。只见慕孙氏吸了两口长烟袋,慢慢吐出了几口烟雾,在颐田的头上一拍,说:
“定吧,就这么定吧。”
“奶奶,别呀,你不能这么就定啦呀!”听了奶奶的话,颐田先急了。
“你不是说就听奶奶的吗?”慕孙氏问道。
“是听奶奶的,可奶奶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就订了呀。”颐田说着跟奶奶挤眼睛。
“奶奶怎么就随随便便定了呢,不是你说的要等等你五哥,等到你的学业完成,再成家立业吗?你要是着急,那咱们今年就把事办了也成啊。”
“奶奶,我不急,我不急。”
“唉,不急就好。克仁,克智啊,小玉这孩子本份懂事,过日子人家的孩子,我也相中了,你看人家在那看皮影戏,规规矩矩的,不多言不多语,不招人嫌。回头呀,你们问问克礼,看看谦田是咋个情况,等谦田有了眉目,咱就给这俩孩子把婚订了。老大媳妇你说呢?” 这慕孙氏还真有智慧。
慕孙氏这种“和稀泥"的智慧却也有它的道理。这么大的一个家族,老老少少这么多的人,如果什么事都较个真儿,都弄个清楚明了,那是相当难的。连唐朝皇帝面对家务事都说“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何况是普通人。你看慕孙氏这几句话,起码先是满足了孙子颐田的愿望;接着是夸了小玉姑娘,给足了慕克智的妻子闫师敏的面子;最后是同意了这门子婚事又兼顾了谦田的婚事。按照当地的习俗,儿女的婚姻大事须由以下几个步骤来确定。即:
一是请媒婆。既使是双方私定了终身,也还是要请个媒婆的。媒婆虽然不是固定的职业,但她是“三姑六婆”中的一个重要的分子,作用不可小觑。媒婆有主动上门的,有上门托请的。当然托请多由男方主动提出。媒婆一般都具备以下特点:首先是勤快脸皮厚,能说会道,其次是了解当地的民风民俗;第三是熟悉东家长李家短,掌握十里八村中的人丁状况,门弟高低。她若看中一门子婚事,或受人重金相托,那绝对会尽心尽力,搧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话说得天花乱坠,可以把死人说活了,也可以把活人说死了。有时候,你的半斤八两,你是个什么货色,根据媒婆给你介绍的对象就比较出来了。作为婚姻的中介人,媒婆在互相介绍相识的过程中,还充当一个“传话筒”讨价还价的角色。比如说女方家庭同意了婚事后,便涉及到两家所要争取的 “聘礼。”这聘礼会因人因家庭而定,可多可少,既是家庭富裕程度的表现,又是男女双方身份的象征。比方说女方除了要正常的婚房、结婚用品所需被褥、婚服等物品之外,还要“三金,四金”即金耳环、金戒指、金镯子、金项链等。同时男方还要看一看女方的陪嫁等等,这些都由媒婆从中沟通传递。
二是换盅礼。换盅礼就是通过媒婆的多方沟通联络之后,感觉这对男女婚事的各项条件基本达成一致,那么双方便在媒婆的主持之下,举行一个换盅仪式,女方代表将陪嫁之物讲明,男方亲人将聘礼之财物说清,把一切要说的事情都摆到桌面上,如女方家庭是否还有什么特殊的生活习俗,该尊重的还是要尊重的等等,经协商一致后,男女双方当事人彼此喝上一杯交杯酒,这样便明确了婚恋关系。此为换盅。
三是订婚礼。订婚是男女双方仅次于结婚仪式的大礼。有的人家要办得热闹一些,有的人家则要简单一些。订婚仪式主要是由男方“过礼”。即把在换盅礼时及以后双方同意的“彩礼”悉数过给女方,其中聘金多少,聘物几件都要当面锣、对面鼓地讲清楚,男方一时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凑齐,女方是否理解,给予宽限,以及宽限的时间,如果一切妥当,则商量结婚的日期和结婚中的一些细节。这个日期多由男方事先找先生掐算,先生根据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给选出一个良辰吉日,同时算一算属相回避,什么年出生的男童压炕头,什么人给挂门帘扯被角,什么近亲属适合迎亲、送亲之类,这些事情在媒婆的监督之下都再无异议了,便大功告成。此时女方便基本属于男方家庭中的一员了,随时可到男方家中居住,参与家务劳动等,但男女双方还是要有一定距离的,特别是想同居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四是结婚仪式。男方叫结婚庆典,女方则叫奁仪礼。
奁仪礼早于结婚庆典一天。办完了奁仪礼,女孩子告别父母亲人被接到男家方里参加庆典,成了新娘子。结婚大典中的礼仪项目繁多,如下车礼、跨火盆、压炕头、吃子孙饺子、送离娘肉、拜堂、闹婚房、入洞房等等。这里就不一一而道了。至此,媒婆谢任,婚成。当然,中国这么大一个地盘,人口这么多,民族的习俗又各具特色,这由找媒婆,换盅礼,到订婚,结婚等,还是相当复杂的。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不管是穷苦人家还是富裕大户,都图个喜庆吉祥,图个热热火火。因此,重视的程度可想而知了。
但就今天慕孙氏的这种安排,闫师敏和孔德英还都是有一些不满的。在闫师敏看来,这样的决定只是一纸空文,甚至只是拴在瓢把上的事,等于没有订下来一样。要想促成这门子婚事,还有一段漫长的路程要走,只要公公、婆婆一日不托媒婆上门,就仍属“八字没一撇”的事。 而孔德英则是站在另一个角度,似乎看出了端倪,依她对公公婆婆的了解,她料定公公、婆婆已经被颐田赤化,这是颐田的缓兵之计。既然同意了,还拿谦田当什么幌子,谦田如果一辈子不结婚,他的这一帮弟弟就都陪着打光棍呗,而颐田的学业,那又算个什么理由,时局动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于是,孔德英接着婆婆的问话,瞪了颐田一眼,说道:
“您老人家都这么定了,我当然没什么意见。只是人家小玉姑娘还在他四婶屋里住着呢,咱们是不是今天就商量一下选个媒人,选媒人可是要咱家主动一些才好,是选东梁的赵五妈。还是选下甸村的秦三姨,订好了,也让小玉娘家有个准备。”
“是呀,是呀,我看也是。”闫师敏附和着。
“哦,倒也行。按说呢,秦三姨跟咱家还有点亲戚往来,乾田、坤田,淑梅、淑兰他们几人都是经她介绍的,人家选择的都很不错。可是思明的满月宴没来,派了儿子来,并捎来了话,所以啊要选媒人也该选她才对,可我一打听娘家妹子才知道,这秦三姨前几天伤了腿脚,伤筋动骨一百天呀,咱现在去请她,怕是也不合适。你们妯娌俩都安排个人打听打听,等人家的病扎古好了,再上门托请吧。”
至此,孔德英闫师敏再无话可说。
颐田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心花怒放,就别提有多高兴了。他抱着奶奶一顿亲,只盼着再无变故,过了明天,便与杨秋月进城。
颐田这边的确没有再生变故。他早早地打点好行装,装出一副去认真求学的样子,在父母面前白依百顺,孔德英明知他是在逃避婚事,但有公公、婆婆撑腰,他又没有抓住儿子什么把柄,只好放行,但心理却暗暗较劲,非把小玉姑娘娶回门来不可。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颐田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家,谦田的母亲汪元芳却两天三趟地来到公公、婆婆的屋里哭诉:“你们两位老人家看看,这日子还能不能过?满月宴都过去快两个月啦,谦田压根就没再回来过,他爹回来一趟,住了一宿就匆匆地走了,这些天也没个人影。”
按说,汪元芳是一位通情达理的人,既孝顺公婆,又尊重丈夫,对儿子的成长也付出了很多的心血,他本是县城中大户人家的女儿,与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慕克礼相识后,便许的终生,来到慕家也无半点娇娇之气,后来形势突变,娘家衰败,但慕克礼却在城里顺风顺水,儿子也算争气,有了一个风光体面的差事,因此,她知足常乐。可现如今,整天不见家里两个对她来说最重的男人,她只有找婆婆来诉苦,特别是每当听到外面的枪声炮响,她就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她不能失去这两个男人。
听了她的哭诉之后,慕孙氏喊来了慕克义,向他打听三儿子及孙子谦田的情况。慕克义介绍说:
“爸、妈你们就都放心吧,我前几日去粮号,见着老三和谦田他们爷俩了,他们都好着呢!”
“好着呢,那也不能不回家呀,这离城也不远,三天两头地咋也得回来住呀,不能连老婆孩子,连爹妈、爷爷都不顾了呀!”慕孙氏埋怨着,替儿媳汪元芳争着口袋。
“好,好,这事我去跟他们爷俩说。只是克礼呀职务有变,原来他只是公署里的一个法律文书,差官不大,差事也少,还可以公私兼顾,帮我照顾照顾粮号等生意,可最近你这三儿子提了职,升了官,由法律文书提升为法律督办了,听说薪水高了许多,所以公干也就多了。现在这时局乱,犯法犯乱的人多,今天抓明天放,今天捕明天杀的,没完没了的,他回不来也是正常,拿人钱财俸禄,替人干事消灾,常理儿。谦田比他爹还风光呢,你们更不用惦记。听说呀,由于他工作上劲,年轻有为,又有文化,又有心计,被一满州官府里的军官相中,并调到军官的身边。说是什么州府的差官。咱们谦田身着军服,风流倜傥,一眼就被军官的千金小姐看上了,我看咱们谦田啊,当一名护国军的军官指日可待,都放心吧,好着呢。”
慕克义介绍完,看了弟媳妇汪元芳一眼。
“那要是这样,倒是挺不错的 可越是混的好的啊,越应该回家里来告诉的一声才对。”慕孙氏还是有些嗔怪。
慕克义介绍的的确如此,慕克礼和谦田爷俩真还是都混的不错,一个是公务缠身,应接不暇,一个是春风得意,洋洋洒洒。但对于回家的事情,慕克礼是忙得顾不上了,后来听了二哥慕克义的传话,便挤出时间来往家里跑,甚至还把汪元芳接到城中住了几天,而汪元芳看不起城里官太太们的生活,比官位,比财富,比吃喝,比打扮,摸牌,跳舞,抽大烟等等,因此,住了几天她便不再进城。而谦田的不回家则是属于乐不思蜀了。州府的差事风光八面,呼风晚雨,又有州府长官的千金日日追求,他算是乌鸡变成了金凤凰,亦或是鲤鱼跳上了龙啦,一时间风光无限,连遇上颐田、需田他俩,也要挺起腰板,说教一番,颇有些姿态。
而常管私塾的慕克智,最近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整天往城里跑。凭着他对时局观察和了解,他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欲感。凭着这份的敏感和洞察力,他几次跟爷爷慕德广和父母建议减租减息,减升长、短工的人数,必要的时候把土地分给长工们耕种,以防不测。满月宴上宣布的三条优惠政策,就是他提出来的。同时他又悄悄地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他开始多方联系,托门路,找关系,准备将十六岁的慕有田,十四岁的慕泰田、慕恒田,十三岁的慕升田以及慕淑艳、慕淑芬、慕淑芳等七人派往苏联、欧洲去勤工俭学,让他们接受新式教育。想一同送走七个未成年的孩子出国学习,确实需要一种胆量和超人的魄力。慕克智先是沟通了五弟慕克信,慕克信与四哥一拍即合,因为他也在暗中琢磨这一大群孩子们的出路,他们还都小,对当前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之下,还不具备鉴别的能力,能送出去学习新思想,新文化,无疑是最好的安排。他佩服四哥的决定,并积极同四哥一起去争取名额,然后与四哥一起动员大哥慕克仁、二哥慕克义,给他俩讲明了利弊关系,说明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之举,是动荡时期的首选之路,利于孩子们的成长和发展。大哥慕克仁很快便同意了这些想法,并答应与孔德英商量一下,而慕克义则回屋里虔诚地进行了占卜,结果是“中吉,利有攸住”。
慕府人多门槛多,哥几个同意了还不行,上边还有三位老人家呢。因此,哥几个统一了口径,即送几个孩子出国学习,是满洲国的要求,政府付费,学期只有半年,学成回国之后还会给找工作等享受很多优惠待遇等等,最后在慕德广老爷子,慕敦儒夫妇处得以通过。可看上去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却遭到了二嫂周富荣的反对,说什么也不同意升田和淑艳远行。她的理由只一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躲在家里最安全,哪有下雨不往屋里跑而往外跑的理儿呀?因此,任凭慕克义怎么摇卦,她就是不信。慕克智来给她做工作,也被她几句话给呛了回去:
“老四,听说这事是你起的幺蛾子,那我问你,咋不派你屋的需田和淑丽出去?”这一下弄得慕克智没了言语,碰了满鼻子的灰。跟自己的二嫂,他还不能急不能恼的,咋办呢?慕克仁建议放弃升田和淑艳,可慕克智认为,放弃他俩不出国学习容易,一句语的事,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想再遇着可就不易了。再说了,如果那哥几个将来学成归国,这两个被放弃的孩子后悔啦受埋怨的还是他这个“起幺蛾子”的人。于是他决定破釜沉舟,不管二嫂如何骂他、怪他,反正出国的人员已定,变不得,就这样,顶着压力,慕克智决定先把几个孩子送往苏联,并亲国出马护送到目的地。临行前,慕敦儒和老伴儿慕孙氏把几个孩子叫到自己的身前,进行一一的叮嘱。爷爷慕敦儒说:“你们几个如今被送往国外学习深造,我和你们的奶奶舍不得也没用,但是出门在外,一定要以和为贵,事师以敬,事友以宽,切不可争强好胜。切记好战者必遇其敌。二是凡事不可贪求。老话说啊‘嗜欲深者天机浅’,一定要遏制欲望。三是要谨记上品良药精气神,在外国人的面前,咱也要挺起腰杆来做人,可不要丢了咱老祖宗的脸。老伴儿你说呢?”
“我说,我可是没有你那么多的老话。有田、淑芬啊,你们这么小就被狠心的爸妈送这么远,奶奶越想越心疼。哎,可心疼归心疼,学习的事最重要,奶奶没有什么文化,可奶奶知道你们的爸妈做得对,这在外不比在家里,你俩比他们几个大,要多照顾好他们几个啊。俗话说啊‘一人不打众人意,伸手不打笑脸人’遇到想不通的事,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慕孙氏的一席话,倒也是一套一套的。
至此,慕府一下子肃静了许多。谦田沉浸在温柔乡里乐不忍归,颐田以进城学习的名义与杨秋月去追逐时尚的浪潮,而需田乐不可支地学唱皮影戏去了,又一下送往国外这七个孩子,所以各屋都冷清了许多。每每想起这帮孩子,慕孙氏都要赔上一通眼泪。
而慕克智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更加隐密了。他以整理菜园子为由,偷偷地与五弟慕克信,药店跑堂赵九霄三人,自菜园子的东墙内挖了一秘密地道,地道直通东山脚下,在东山的石壁里,他们几人又凿出了两个秘密的洞穴,用以储存粮食和药品,以备不时之需。粮食和药品日积月累,越储越多,在他算来,足够慕家洼全村人吃上两年。当然,这也几乎花光了他和慕克信两个人的所有积蓄。
三.风云突变
随着日本帝国主义野心的不断扩大,日本军队在东北、华北的军事行动越来越频繁。慕家洼的小站,也时常会随列车过来一队队日本兵,他们荷枪实弹,来来走走地,不知作何。而常驻在慕家洼小站的日本人也由井之郎、田中树二人增加到了五人。
为了满足几名日本军人的需求,慕克义在自家大院的南面,开设了一家茶社。茶社不大,占地不足一亩,有平房五间,室内装饰简洁明快。取名“鹤来轩”。山村里开茶社,能出入的人可想而知,加之社会动荡,民不聊生,谁会有此闲情逸致到此喝茶呢?因此遭到了慕克仁、慕克智的反对。而慕克义却不以为然,他认为有日本人做后盾,有维持会郝修茂、贸促会张连义两位会长的支持,必定会生意兴隆。事情的促成还得说说女人,怎么扯到女人身上了呢?因为,这茶社的开业经营与慕克义的老婆周富荣有着很大的关系。周富荣比孔德英嫁入慕府晚了一年,但她的年龄却比孔德英长了一岁,比丈夫慕克义大了三岁,她自信“女大三抱金砖”的古训,入门后一直好吃懒做,以生有三子两女邀功。特别是她的大儿子坤田结婚之后,先育有一女,而比坤田年长,结婚又早了一年多的乾田媳妇一直不生育,这可让周富荣暗自庆幸,她常常抱着孙女到孔德英的面前晃悠,并说些风凉话:
“等我们坤田媳妇再生个儿子,这支门户的老大可就该换换啦。”言外之意是“克”字辈,“田”字辈的排行老大都出自孔德英屋里,这回田字辈的老大乾田都结婚六七年了,就是怀不上,因此啊,下一辈的排行老大,孔德英屋肯定是沾不上了。孔德英确也不与周富荣计较,一是本来自己的儿媳就没怀上过,二呢,孔德英作为慕孙氏的接班人,管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要是事事都计较,那还能计较的过来吗?况且孔德英有五个儿子,想要有个孙子,那还不是时间的问题吗?有什么可着急的。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乾田媳妇蒋月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等了六七年之后,却率先生了个儿子,这把周富荣的肺啊都快气炸了。这次慕克义要与日本人开个茶社,她是百般赞同,千般支持,一口一个好,并不时地跟慕克义吹起了枕头风:
“在这个家中,你名誉上是二哥,可你最窝囊,你这二哥有什么?人家老大管理家业,老三是官身子,老四管理学堂,老五掌管药铺,你呢?跑个破生意,还不就是个小打,跟个下人一般,还不如个管家。”
“这可看着你要有一份自己的产业了,都出来唱反调,他们如果再不同意,那就让他们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你,看他们都舍得舍不得?”
“日本人咋了,咱不偷不抢的,凭本事做买卖怎么就不行啦!”等等等等。这无疑伤了慕克义的自尊,也坚定了他干下去的决心。但事实证明,慕克义这鹤来轩还真就不赚钱。除了几个日本人和维持会、贸促会的人光顾之外,冷冷清清,门可罗雀。而且在这几位能来的人中,有一半以上的人是吃“白食”的。再加上几个吃“黑食”的,这一天之中,压根就收不了几个帐钱。这让慕克义始料不及。到底还是井之郎、田中树的办法多,这两位暗中找来慕克义、郝修茂、张连义,商定在鹤来轩中经营烟土,货源由贸促会提供,安全由维持会保障,日本人在背后撑腰,赚了钱几方分成。结果这“鹤来轩”变成了大烟馆,门可罗雀变成了门庭若市,一本万利的生意,几个月下来,慕克义赚了个钵满盆足。
起初,慕克仁等一无所知,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呀?先是老五慕克信听到了一些风声,接着是慕克智,这哥俩先后来找大哥慕克仁,让大哥快想想办法,可慕克仁听后,如五雷轰顶,这种辱没祖宗门风的事他也敢干,这该如何使得,家规中可是明令禁止的事呀!这要是让老爷子和父母知道了,那还不得把他们气死吗?于是弟兄三人决定一方面对父母等长辈封锁消息,一方面找慕克义,要求他立即停止经营。岂知贼船上得容易下来难,这么大的利益分红,这么省心的差事,怎么能说停就停呢?慕克义财迷心窍,对大哥及两个弟弟的苦心劝阻是油盐不进,一意孤行。并给三人扣了个大帽子,说大哥等三人就是“红眼病”,容不得他慕克义赚钱,并声言,这赚了的钱,还不是入了咱慕家的府库吗?你们又何必这样苦苦相逼呢?所以,他给大哥几人一句话:“你们就不要胸脯子之上挂笊篱——多捞那份心啦”!
这可让慕克仁等犯了难,看着慕克义这一步步走错,大哥是心如刀绞,又爱莫能助!他说什么也不明白,这位熟读四书五经,又懂天文地理的二弟,怎么会如此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呢?
需田自从给高家皮影戏招揽了几场演出后,在高升心目中的形象大有改变。起初的高升,只当慕需田是个富家子弟,纨绔骄纵,一时的心血来潮跑来戏班学艺。可经过几场演出之后,他觉着这小子有教养,有学识,心眼灵活,心地善良,视野开阔,又没有富贵人家子弟的那种骄奢淫逸,好逸恶劳的习气,而且需田的满腹才学,又成了他的帮手,很多皮影戏的戏词陈旧、迂腐,但对高升来说都改动不了,需田的出现却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不仅能够修改,而且还能创作,在这方面,他以前的那四位徒弟是说什么也做不来的,而需田的心里也明白,要想在戏班长久立足,彻底赢得高春凤的芳心,仅靠先前的几场皮影戏是万万不行的。他开始勾画设计皮影班的蓝图,因此,在演出的闲暇,他与二哥崔皓多有往来,他知道这几个生意人走南闯北的,知道的多,门路广,处事仗义;而崔皓、钱丰饶、黄飞、张勇军四人也把需田当成了哥们,不仅经常到演出地来捧场,而且力所能及的帮助需田等做一些事情。后来需田又看中了城中的旧剧院,他巧妙地利用了六哥颐田的女同学贺朝晖的关系,与剧院签订了三年的使用合约,他自掏腰包将剧院做了一番简单的装修改进,每个月在此演出三场,每场三天。有了演出场次的保证,皮影班的日子就好过了。而需田的努力在换来了师父高升的信任、心上人高春凤的青睐之外,也招来了二师兄天玑的嫉妒。天玑是暗恋着高春凤的,他觉得春凤也喜欢他。他自幼来到高家班学习,与高春凤朝夕相处,虽未与春凤定过终身,也未曾有过表白,但他自认为春凤就是他的女人,大师兄天有枢家室,两个师弟天璇、天衡又不能与他相争,那高春风不是他的还是谁的呢?他有些自作多情,他喜欢春凤的一切。眼神、笑意、言语、就连春凤骂他、损他、挖苦他,他心理都觉得美。后来他又喜欢上春凤的衣物,甚至用具,甚至春凤遗弃的废品垃圾。他常常一个人溜进高春凤的室内,脸贴在春凤的床上体会春凤的温度,嗅春凤房间的味道,抚摸春凤的内衣内裤;他会细心的寻找春凤落在地上、床角、桌上的头发,哪怕是只有半寸那么一截,他都会小心翼翼的把它收放在手心,像鉴定文物一样认真瞧,然后用布包好,放在贴心的兜里。春凤用的梳子他也是爱不释手,每次进屋后都偷偷地把它握在手里,轻轻的梳理自己的脑门、面颊、轻轻的用舌尖舔噬,然后再轻轻的放回到原处。他无法自拔,他幻想着春凤是他的新娘子。因此,需田的出现,打破了他的宁静。他不允许他暗恋的、深深喜欢的一个人被别人喜欢,对别人喜爱。现在慕需田要同他抢这个女人,这真是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他处处与需田过不去,需田说东他非说西,需田想右他必左。可需田比他的能耐大呀,需田能让皮影班起死回生,能让大家都有饭吃,这是他自愧弗如的。加之师父、春凤时常伴在需田身边,他就是再有气,再有恨,也得压在心底,伺机爆发。而对于这一切需田并没有在意,他是来投奔春凤和师父高升的,他不计较任何人,天枢、天璇、天衡对他都不错,他心里有数。虽然天玑差了点,他也是一笑了之,以为是脾气秉性不合,志趣不同。也就不往心里去。后来戏班勉强步入正轨,能在乱世中苟活。需田便与春凤腾出一些时间参加一些社会公益救助活动。当然也包括崔皓他们组织的商务活动。这些活动虽然叫“商务”,更重要的是在宣讲一些国外的先进资本知识与革命理念。其中还有一大部分是研判国内形势、讲习民主自由、讲解十月革命、声援抗日救国。这些知识对两位热血青年来说无疑具有更大的吸引力和感召力。很快,需田和春凤便成了这些商务活动中的积极分子和佼佼者,张勇军的家和城中剧院便成了他们秘密活动的联络点。而需田与春凤的这些活动,这样的同进同出,志同道合,既令天玑怀恨在心,又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慕颐田与杨秋月进城以后,也没顾得上沉浸在幸福之中,遍地是战火硝烟,但凡有一点骨气,有一点民族气节的人都不可能逃避,何况是“一弯新月”与“孤星伴月”呢!颐田几次同秋月一道行进在慷慨激昂的抗日游行队伍当中,当初那种“小马乍行”的感觉顿无,伴之而来的是他的英雄梦、侠客梦与日俱增,他先是两次同杨秋月一道被派往北平参加短期的培训,回来后,又参加和组织了一些地下活动。在此期间,他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以至于他的几次过激言论,都遭到了三叔慕克礼、五哥谦田的明令制止,特别是谦田提醒他切不可轻举妄动。久而久之,颐田开始疏远了粮号,尽量不与三叔、五哥碰面,然而不是冤家不聚首,在一次抗日游行活动中,杨秋月和她的女同学慕容夏云双双被捕,而出手逮捕学生的正是谦田手下的人员,在几次学生请愿无果的情况下,颐田只好单赴粮号,恳求三叔帮忙营救二人。三叔答应了颐田的请求,带他去见谦田,而谦田也答应人可以放,但有两个条件,一是要求二人写下以后再不参与此类游行活动的保证书,二是要求颐田自此离开县城,回乡待在家里。保证书颐田一时做不了主,而让他回乡也是不可能的事,最后与组织者商定,为了营救游行的人员,颐田以离开县城为条件,带着杨秋月、慕容夏云北上,秘密参加了义勇军。自此颐田、杨秋月与家中失去了联系。此时,抗日的烽火已经燃遍了神州大地。
这日,井之郎、田中树来到慕克义的茶社,迎面正遇上慕克义的仆人丫头郑冬雪往外走。两人的目光贼溜溜的在郑冬雪丰满成熟的身上乱转,直盯的郑冬雪加快了离开茶社的脚步。两人被迎进茶社的休息间之后,向慕克义打听这位刚刚出门的郑冬雪的来历,慕克义读着他俩不怀好意的眼神,随口说:“只是府上的一个丑丫头”,便招呼给二位上货。云里雾里的井之郎、田中树开始了想入非非,他们是大帝国的军人,但他们更是有血有肉的男人,他们有欲望,也有奢求。但此时二人的欲望是兽欲,他们的奢求不可告人,自此,在这二人的心中总会幻化出一个丰满成熟的女人的影子,而这道影子也时时刺着他们的身子,时时刺着他们的心。
这日午后,井之郎、田中树在小站里酒足饭饱,便又想起了这个丰满成熟的慕府丫头,于是他们想到了慕克义,井之郎安排田中树到鹤来轩中找到慕克义,先行利诱后施威胁的要求慕克义把府中那位丫头找来,慕克义到底还是有着一点良知的人,怎么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丫头往狼嘴里送呢,可是说着说着,井之郎就变了脸,他说:“克义君,你私开烟馆,我们可是对你不薄,到目前为止,你连一个府里的丫头都舍不得,现在这是谁的天下你们应当明白,虽然地处你慕家洼,但我随时可以请来一队帝国军人,把你慕府踏平,你的要清楚孰重孰轻,何去何从,还是请你不要以卵击石的好!”
这井之郎一边说,一边在慕克义面前挥舞着明晃晃的军刀,令慕克义毛骨悚然。最后慕克义只好哀求的说:
“我慕克义大大的良民啊,一向以来与皇军做事忠心耿耿,慕府的上上下下也都是安分守己,你们一定要放慕府一马啊”。
“放一马当然可以,这样吧,你只让那个丫头过来陪我们喝两杯,就让她回去”。
“皇军说话可算数?”
“大帝国的军人,言必信,行必果,你的放心就是。”
于是慕克义回到家中,取出几包好茶,两坛烧锅,让冬雪丫头给小站送去,并嘱咐冬雪丫头快去快回,切莫耽误。随后,他有些不放心,又来到小站。到了小站门前,一阵阵哀嚎凄惨的号叫让慕克义明白了一切,他料定冬雪丫头凶多吉少,出了岔子。一阵奸笑伴着几声惨叫,几声狂嚎衬着一阵哀吟。慕克义不敢进门,他的腿抖的厉害,半蜷着,身子软软的靠在外墙上。这哭,这嚎,这叫,这哀吟,如尖刀一般剜着他的心,他后悔与日本人来往,后悔不听全家人的忠告,后悔把冬雪丫头骗来,这样的结局该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呀。以后在家里人的面前该怎么抬头啊?一步错,步步错,这样想着,不知过了多久,郑冬雪从门里被推了出来,她蓬头垢面,像个疯子,丰满成熟的身子软弱无力,她一步一步的往前挪着,呆滞的表情面对着苍天。她太弱小了,弱小到不如一株小草,她太无助了,无助到苍茫之中,连个飞鸟都觅不到;她太凄惨了,凄惨到流在地上的血都映红了远方的云。她的上衣被扯的稀碎,裤子被撕成了条,听着室内的狂笑,她麻木了,也绝望了。慕克义躲在一侧,不知如何是好。他怕郑冬雪看见他而不敢大声喘息,他龟缩着,如同落进粪汤中的老母鸡,挣扎到最后没有了半点力气。
郑冬雪就这样一步步地挪着,挪着,她挪出了小站,一路向西,再向西,西边是一条大河,是家乡的母亲河,也许涛涛的河水能洗掉她剧烈的恶心,洗清她遭受到的侮辱,涛涛的河水能让她解脱,能让她化成厉鬼,来扯下那些淫恶的脸皮。站在一丈多高的河岸上,郑冬雪不再软弱,不再无力,不再凄惨。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理了理破碎的衣衫,她对着长空一声嘶吼,这吼声撕肝裂肺,这吼声响彻行云。此时她那身躯又丰满了,又成熟了,又高大了,她纵身一跃,这丰满成熟的弧线变成了旋涡,变成了波浪,变成了縠纹,变成了平静。
然而,命运并不让她平静,也不允许她逃避,此时就有人复又打破了平静。有两个青年人也弧线一般的跳了下去,只见这两个人快速的扎入水中,灵巧的翻动身子,鲤鱼打挺般有力地捞出这刚刚消失的丰满成熟,并顺势恃这丰满成熟推上西河岸的苇丛之中........
这两位打破平静的人,不是别人,是慕需田和他的战友张勇军,他俩准备去河西做群众的发动工作,看到了这一幕,起初需田也没有认出来这个疯子一样投河的女人是郑冬雪,待救到岸上一看才知道,他虽然不清楚所发生的一切,但郑冬雪是他家的人,不遇到万不得已的事情,她是不会投河的。他热血上涌,义愤填膺,他要弄明白发生在这个女人身上的一切。他要为她伸张正义,于是他和张勇命把郑冬雪背回张勇军的家里,让勇军的母亲来照顾她,劝慰她。
郑冬雪的突然失踪,让慕府出现了一阵子骚乱。人们以各种方式猜测着她的去向,也以各种方式四处寻找着她。慕克义也假模假样的跟着人们猜测,寻找。最后他用卦辞断定:郑冬雪是偷了家里的酒和茶跟人跑了,但大家都不用着急,她早晚会良心发现,回到慕府来认错。于是骚乱过去了,慕府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但慕敦儒和儿子慕克智、慕克信并不相信慕克义的卦辞,特别是慕克智、慕克信,他俩总觉得此事和二哥脱不了干系,与二哥的茶社鹤来轩也撇不清关系。因为郑冬雪自幼来到慕府,这孩子从小到大是什么样,他们最清楚。所以,他俩并没有放弃暗中查寻,纸里怎么能包得住火呢?何况需田很快便知道了这一切。
话说郑冬雪被接到了张家之后,与张母朝夕相处,两个苦命的女人有了许多共同的话题。从前在慕府,郑冬雪虽然受到的待遇不错,毕竟是个下人丫头,个人不独立,生活少自由。处处都需看人的脸色行事,逆来顺受,乐少忧多。如今在张勇军的家里,勇军的母亲对她百般呵护,千般疼爱。张勇军的小女儿妮子整日围着她“姑姑长,姑姑短”的叫着,时时都让冬雪体味到家的感觉。因此重又拾起再活一次的希望,她渐渐的坚强起来,并开始有说有笑了。但压在她心中的复仇怒火却没有熄灭,而张勇军的满身正气也开始感染了她,吸引了她。她开始试探着了解张勇军的工作与生活,跟张勇军一家人讲述自己的身世及慕府大院的故事。原来,郑冬雪出生在蒙东的草原,自小跟家人生活在额尔古纳河畔,广袤的草原给了她热情开朗的性格,丰腴的河水也让她少年成长茁壮。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暴风雪席卷了草原,不仅冻死了她家大量的牛羊,而体弱多病的母亲也在风雪中奄奄一息。守在蒙古包里是死,而闯出去也许会有生的希望。在这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只有把剩下的牛羊送与相邻的场户,背上她,抱着母亲,赶着勒勒车往草原外面闯。荡荡的风雪之中,一个人想带着一病一小两个女人走出来,难度可想而知,经过两天一夜的奔波,父亲遇上一个商队,而商队的带头人是一位年富力强的中年汉子,他们在到草原里采买回来的路上同样遭遇了暴风雪。好在商队准备充足,没受到大的冲击。在这商队的热心救助之下,父亲闯出了草原,但母亲却永远的离去了。为了埋葬母亲,父亲将女儿交给了商队的带头人,告诉他孩子六岁,姓郑,风雪中相救,就取名“郑冬雪”。而这位商队的带头人便是慕克义,自此郑冬雪进了慕府。
自打进了慕府之后,小冬雪的心里总是感激这位救命恩人慕克义的。但小女孩慢慢的也发现,慕家大小孩子一大帮,她与他们是有区别的,她跟秀姑等下人生活在一起,却也衣食无忧。但十几年过去了,让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救她脱离风雪的人,又把他推入了火坑。
在彼此了解了情况之后,郑冬雪要求跟着张勇军一起干。但张勇军却毅然回绝了她。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张勇军、需田两人都不允许她再出来冒险。而郑冬雪则坚持说:
“勇军哥、需田少爷,我的命硬,阎王爷不要我,你们把我从水里捞出来,这就是老天爷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干,对我来说,多活一天都是赚的,还谈什么冒险不冒险呢!”
张勇军则劝道:“冬雪姑娘,你不知道我们干的是什么事,这些事不适合你们女孩子。”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干的是什么事,但我知道你们干的是正事,是为穷苦大众着想的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说什么不适合女孩子,告诉你俩,我三岁就会骑马,五岁就会射箭。”这郑冬雪的一席话,让需田一时还没话说了。
倒是张勇军接着说道:“冬雪姑娘啊,为穷苦大众做事有很多种方式,在家里照顾好我的母亲和孩子,也是革命。我就同意你跟着我俩干了,先分配给你一个任务,把我妈和妮子照顾好!”
这言外之意,慕需田可就听出了门道,他随声附和的说道:
“对呀,这个家有了你才是个家呀,你就先在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等上边有了新任务,我们再通知你。”
从这之后,需田又暗中征求了张母的意见,是否接受这个儿媳妇,张母自是满心欢喜,说怕人家姑娘看不上咱这穷苦人家,而需田征求冬雪的意见,冬雪则说自己不是个清白身子,怕是配不起人家一个大英雄。这一个是怕看不上,一个是怕配不起,需田可就知道了一切,他开始穿针引线,做了一回红媒。
一日,需田回家,不经意间提到了郑冬雪,这让父亲慕克智的心头为之一震。他逼着儿子说出了这一切。至此冬雪失踪一事真相大白。慕克智知道了二哥的所作所为,知道二哥在错误的道路上已经越走越远,无可挽回。他嘱咐儿子一定要照顾好郑冬雪,并暂时瞒一瞒其他的人。慕克智找来了大哥、五弟,把二哥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要求大哥和五弟心里有个准备,早做打算,控制二哥切莫再生乱子,毁了这个家。
随着郑冬雪和张勇军两个人关系的逐渐明朗,张勇军开始向郑冬雪表明心迹。郑冬雪同意了张勇军的表白。但她又明确的表示:大仇不报,不谈婚嫁。张勇军则告诉郑冬雪,现在是国难当头,遭此劫难的又何止是她一个人。日本人到处烧杀抢掠,涂炭生灵,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此国恨家仇,不是不报,而是恰逢其时。现在抗日的烽烟四起,八路军的队伍正在日益壮大,日本人的日子长久不了啦。这报仇雪恨指日可待。
为了打击日本鬼子的嚣张气焰,组织上决定在秋收之前开展一次大规模的对敌行动。热河辽西一带则坚持以游击的方式,把目标定在城郊鬼子据点及铁路沿线地带。张勇军自报奋勇,决定带领队伍端掉慕家洼火车站点。他开始与需田等人研究作战方案,需田出生在慕家洼,了解那里的山形地貌,熟悉那里的环境,经过深思熟虑,他们制定了两套作战方案,一套是东路进攻,取得成功后自东路退守进入努鲁尔虎山里,开展游击作战;另一套方案是由西路进攻,自西路撤退。即得手后越河,沿着村屯潜返回到城郊驻地。相比较而言,东部方案,山高林密,适合游击。但缺点是不易与大队伍会合,接应起来相对困难。而西路方案,则敌人的力量薄弱,消息闭塞,缺点是必须分散队伍,化整为零,一旦遇上强敌,会带来危险。最后,组织上同意了西攻西退的第二套方案,并要求其他的队伍在城郊地带同时开始行动,以此来牵制敌人。由于方案缜密,行动迅速,一切行动都非常的顺利,张勇军的小分队一举端掉了火车站点,炸死了五名日本兵,在敌人增援之前,退守到了安全地带。但是他们的一切行动都被背后的一双眼睛给盯上了。这双眼睛就是剧院中的二师兄天玑。他偷听了张勇军、需田他们研究作战方案的全部过程,并悄悄的跟踪了高春风,目睹了他们炸掉火车站的所有行动。出于高春风的参与其中,他没有告密此事。当小分队人员泅河返回西岸回到城中剧院之后,天玑开始了他的动作。他先是回到剧院哄骗走了高春风,他不想牵连到他深爱的女人,嘱咐高春风赶紧回到张家大院收拾东西远远地离开,之后他会去约定的地点去找她。高春风自认为是天玑担心她参加行动之后会有危险,所以并没有多想。而天玑的这一系列反常活动却引起了崔浩的警觉,于是他马上通知剧院中所有的人员抓紧转移,然后带着几人前往张勇军的家,命令需田、春风、张勇军带着人撤退。崔浩的推测果然如此,天玑为了报复需田告发了此事,并带着鬼子、伪军包围了剧院,扑空之后,他们又快速地向张勇军家奔来,危难关头,崔浩命令需田、张勇军先行撤走,保护好家人和小分队人员,自己断后,阻击敌人。但是张勇军执意不走,他坚定的跟崔浩表示:一是队伍不能缺少崔浩这样的带路人;二是他从小在这一带生活,熟悉每一条街巷,完成阻击任务之后,他会全身而退,回到队伍。最后,崔浩只得留下黄飞等几名队员,自己带着其他的队员、家属等转移。
然而,让张勇军、黄飞等人没有想到的是,鬼子和伪军来的如此之多,如此之快。天玑领在队伍的最前面,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气的张勇军真想奔过去揪掉他的脑袋。他和黄飞等人从侧面给了敌人沉重的打击,并边打边往大队伍的反方向撤退。可是,伪军和鬼子越围越多,小分队的几名队员也逐渐陷入弹尽路绝的险境。最后,张勇军受伤被俘,黄飞等几人牺牲。被俘的张勇军大义凛然,惨遭杀害。他和黄飞等几人的头颅被砍下来悬挂在城门之上示众。郑冬雪再次尝到了生离死别的苦果。她已经眼中无泪,嗓子无音,悄悄地一个人离开了队伍。而春风、需田也自此看清了天玑的丑恶用心,皮影班再无演出的可能,二人安顿好父亲高升以及张勇军的母亲女儿,开始南下,追随革命的队伍。唯有天玑一个人看着城门上的几具头颅冷笑,并为没有捉住需田而懊丧。
火车站点被端掉之后,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鬼子自此也加强了防备。慕克义的鹤来轩一时间陷入了萧条。他常常一个人躲在冷冷清清的茶屋里,无所适从。井之郎、田中树被炸死了,他心里暗自庆兴,痛快,但郑冬雪那凄厉的叫声,却时时刺痛他的心,让他寝食难安。冬雪是他领回来的,他是有恩于她的,然而冬雪又是被他逼走的,至今是死是活尚不得而知。他并不希望冬雪死,但又怕她回来。就这样在矛盾之中惶惶度日,让他消瘦了许多,他的言语少了,与各兄弟之间的往来也少了,他不敢看大家的目光,好像是每个人都在盯着他一样。因此,他常常连自己的小院也不愿意回去,而躲在茶屋的一隅,呆呆地看着房梁,晚上睡在炕上也一样的心神不宁。
这一日的夜里,他起夜去了一趟厕所,可回屋之后,床上摆着一个骷髅头,这是一具没有毛发皮肉、龇牙咧嘴的头骨,顿时令他毛骨悚然,汗毛倒竖。他环顾左右不知这头骨出自何处。正在他提心吊胆之时,只听窗外呼呼风起,窗棂震颤,一阵紧似一阵;接着是女人的抽泣,时缓时续,低沉、哀婉、凄楚、悲凉;抽泣之声过后,狼嚎一般,由远及近,由低及高,慕克义头皮发麻,浑身发抖,眼睛盯着骷髅,又不放心窗外,他下意识地抓起一把茶壶,水抖了一地,忽而有几声尖叫,几声扎心的狂笑,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从窗边飘过,把慕克义吓得魂飞魄散,瘫坐在地上,身不由己尿湿了裤子。他冷汗淋漓,四体筛糠,六神无主,经过这一番折腾,他简直要昏死过去。接下来的第二天夜里,骷髅头换成了血淋淋的半条人腿,慕克义不敢直视,且呕吐连连。这可把慕克义折磨得生不如死,他断定是遇上了恶鬼,而且这恶鬼多半是井之郎、田中树的不散阴魂。第三天他不敢再去鹤来轩居住,只好躲回了自己的家中。
在鹤来轩中的遇鬼之事,当然只有慕克义自己知道,可是当他搬入家中睡至夜半,这鬼哭狼嚎般的折腾又起自他家的院子里。他家的屋门、窗户上刷刷刷地被泼上了一层鲜血,这血又腥又臭,直呛得人喘不过气来。随之而来的是鬼影婆娑,鬼哭连连,阴风阵阵,把周富荣吓得一头扎进了慕克义的怀里,背过气去。慕克义一边掐着周富荣的人中穴位,一边跪在炕上求饶:
“苍天啊,大地啊,你这是鬼啊?还是神啊?求你开开恩,快饶了我吧,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的。”一阵凄厉的笑声之后,像是有人拿着干枯的树枝一样,挥舞在他的窗前,直打得窗棂噼啪乱响。慕克义接着求饶道:
“大帝啊,神灵啊,我慕克义要是哪里得罪了您啊,都对不起了,我在这里给您跪下了,你的阴魂在哪里,天明之后,我会好酒好肉的去给您安置,我给您磕头请安了,您就高抬贵手饶了我们一家吧。”说完,慕克义磕头如捣蒜,背过气的周富荣也苏醒过来,听到慕克义这么叨叨咕咕地,也陪着一起捣起蒜来。直到寅时鸡叫,这院子才消停下来。
此时,周富荣开始埋怨慕克义开设大烟铺,违背了祖训,祸害了乡民;有埋怨慕克义不结交好人,巴结日本人,不干好事。如今这日本人阴魂不散,都是你这个老东西招惹来的。她开始收拾衣物,准备回娘家躲躲。
慕克义的院子夜里闹鬼的事,当然瞒不过前院的大哥慕克仁、孔德英和后院的三弟媳妇汪元芳。慕克仁知道二弟慕克义伙同日本恶人开设烟馆的事,认定他的院子里闹鬼必定与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所作所为有关。因此与孔德英去找老四慕克智、老五慕克信商量个驱鬼之策。汪元芳一个人独居,她胆小如鼠,只好搬进城中,投奔丈夫慕克礼。老四慕克智听了大哥大嫂的介绍之后,哈哈大笑,说:“世上本来无鬼,只是鬼住在人心间啊。”
慕克智嘴上这样说着,心中却闪过了一个念头,但他并没有明说。他认为这闹鬼之人必定是失踪的丫头郑冬雪。因为五个日本人已经被炸死,听三哥说需田已经南下抗日去了,唯有这郑冬雪没了消息,于是他安慰大哥大嫂说:
“你们今晚就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高枕自眠,安心睡觉,我和老五自有驱鬼之策,必定会万无一失。”
几个人正在聚精会神的商量对策之中,不知什么时候老妈慕孙氏已经站在她们的面前,家里闹鬼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得过这么精明的老太太呢。但也没容她细打听,便被孔德英连哄带骗地让进屋子里,哥几个各自散去。
这天夜里,子时刚过,慕克义的院子里便再度闹鬼。这鬼白衣白帽,白脸白发,手持一把白色的拂尘,在慕克义的窗前跳动,把慕克义吓得再度求饶:
“大仙啊、大神啊,我白天在东山脚下、西河套边都祭拜过了,光是肥猪头、嫩羔羊就各献上了三只,是哪里还有不妥吗?如果不妥,求大仙、大神明说指点,我明日在献,我给您磕头!”
几天下来,慕克义这额头都磕破了,脓肿了。但是他忍着疼痛,又是捣蒜一般,直磕得这五十来岁的人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屋子里的慕克义只顾了磕头捣蒜,却不知院子里早有两个人架走了“白衣白帽”之鬼。这两个人就是慕克智、慕克信。果然不出慕克智所料,当他们把糊在“鬼”身上的白色伪装扯下来之后,这闹鬼之人正是失踪多日的郑冬雪。两次生死折磨,郑冬雪的精神已经崩溃,在这大悲、大喜、大怒、大惧的几番轮回之中,她已经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曾经的成熟丰满已经荡然无存。看见慕克智、慕克信两人,她呆呆地愣在那里,仿佛在猜疑着二人的举动,继而她泪如泉涌,多日来积压在心底的爱恨情仇,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对象,江河决口一般喷涌而出。慕克智扶着这苦命的丫头,说:
“孩子,想哭就放声的哭出来吧,四叔、五叔知道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让你遭罪受苦啦!五叔我俩是来帮你的,你别怕这就是咱的家啊!”慕克智耐心的安慰着。
少顷,郑冬雪停止了抽泣,她胡乱地抹了抹脸,说:
“谢谢四爷、五爷,我该走了。”
“孩子,怎么能走呢,全家人都在找你,我们怎能再让你走呢。”
正说话之间,孔德英、慕克仁两口子扶着慕孙氏、慕敦儒老两口赶了过来,几个人围着脱了相的郑冬雪,无不落下眼泪。慕孙氏和孔德英一直对郑冬雪不错,她的失踪已经成了两位女人的心事。此时之见慕孙氏冲过来搂着郑冬雪说道:
“走,到奶奶屋里去,以后就跟着奶奶住,我看他们哪个还敢再欺负你!”孔德英也附和道:“对,就去奶奶屋。走,让大娘先帮你清洗清洗身子。”
说完,两只大企鹅般的脚步挽扶着郑冬雪便走。天亮之后,冬雪的状态好了许多,待孔德英、慕克仁、慕克智、慕克信等人再度回到父母的屋里之后,郑冬雪郑重地跟大家表示说:“爷爷、奶奶,大爷、大娘们,我让你们都费心了。从今天起,我不在闹了啦,你们也不要怪罪二爷。我的命是他给的,这些天我也把他折磨不轻,事情的原委大家也都弄清楚了,从此我与二爷两清啦。”自此,这闹鬼之事告一段落。
闹鬼之事虽然两清啦,郑冬雪被收到慕孙氏的身边调养身子,但这一切被老爷子慕德广知道后,却被气得不轻,自此一病卧床,三天不省人事。这对一位百岁的老人来说,随时都会有生命的危险。老孙子慕克信一刻不离地陪护在左右,眼都不敢眨一下。慕敦儒和老伴儿慕孙氏则开始安排孔德英等人安排后事。此时的慕克义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他收到的精神、良心上的多重折磨,绝不亚于闹鬼的时候。慕府的上空一时罩上了一层阴云。
在此一筹莫展的情况之下,慕克仁、孔德英找来了慕克礼、汪元芳,想借助谦田的婚事来给老爷子冲冲喜。所说的冲喜,是当地的一种习俗,即当一家之中有老人在病情危重的时候,借助儿孙的婚姻喜庆之事来冲一冲、挡一挡,已达到阴阳平衡,让喜庆之事把阴霾之气冲走。的确,慕府自几个孩子出国之后,颐田北上没了消息,需田南下抗日生死未卜,慕克义财迷心窍搭上了冬雪,慕克礼父子俩追随州府聚少离多,这东西两院风光锐减,冷清了许多,要是能借助一次婚事,让和谐喜庆之气再度临门,也确实是一种求全之策,不错的想法。慕克礼、汪元芳明白大哥、大嫂的良苦用心,加之谦田也早到了婚娶的年龄,因此,满口答应。可谁知找谦田说明了原委之后,人家州府大员的千金不相信这一套,而且明确告诉谦田,就是结婚也不可能去乡野办理,你一个乡村的土财主,想让我一个富家千金去冲喜,这把问题想到哪去啦!而现今国难当头,大丈夫应以国事为重,哪有心思为一个将死之人去冲喜呢。
谦田碰了一鼻子灰。州府大员他是惹不起的,而在未婚妻金千金的面前,他更是唯唯诺诺。慕克礼、汪元芳听了这些话之后一时也没了办法,不知道怎么向大哥、大嫂交代。他们曾经的骄傲荡然无存,他们为谦田羞愧,自己那么优秀的而儿子,在人家金千金小姐的面前,原来啥也不是,任人摆布。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慕克仁、孔德英只好再出下策,那就是决定在颐田缺席婚礼的情况下,迎娶四婶闫师敏的外甥女小玉。慕克智、闫师敏欣然同意,于是由大嫂出面,请来了媒婆秦三姨,说明了原委,备足了厚礼,上门提亲。这小玉姑娘自从上次回家之后,日思夜想的都是媒婆的到来,可是都快过去两年了,家里前前后后来了几位媒婆,提亲的对象却都不是慕府的颐田,这让她很是失望。所以都一一地拒绝啦。他也曾私下打听过,知道颐田从军了,便也暗下决心,非颐田不嫁。今天慕府派人上门提亲,她自是心花怒放,从前对待媒婆总是跟父母表示:“女儿还小,还想在家里多陪陪父母”,今日却变成了“女儿的婚事全凭父母做主啦”。虽然后来听秦三姨说是为了冲喜,婚事必须抓紧办理,她更是乐不可支。而秦三姨再说颐田北上参加了义勇军,要有婚礼时新郎官缺席的心理准备,她也是心甘情愿。最后,秦三姨和慕府的来人一致表示让小玉姑娘和她的父母再考虑一天,明天听个回信时,小玉姑娘也没了矜持,表示冲喜要紧,如果此举能救老太爷子一命,也算是她嫁入慕府先立了一功。看来世上的事总是这样,点子背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点子顺的时候,一顺百顺。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具备条件的谦田,说什么都打动不了对方。什么冲喜啊、礼金啊那都是扯淡。而看似不具备成婚条件的小玉姑娘,却热情主动,水到渠成。秦三姨出马顺利,回慕府交差,自是洋洋自得。第二天,她又带着一车厚礼再赴小玉的娘家,商讨换盅、订婚等下一步的具体事宜。面对男方慕府“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只要是能办到的马上就办”的条件,小玉的父母也很通情达理,提出来的条件则是“没有什么条件”。这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啦。第三天举办了换盅仪式,五叔慕克信十二岁的小儿子慕恒田代表六哥与准六嫂喝了交杯酒;第四天订婚,互换信物,当然还得小弟恒田代劳。慕府给小玉的娘家过了丰厚的彩礼,并把婚期定为腊月初十,也就是第七天。在人们都忙着筹办婚事,各个都谈论小玉姑娘明事理、是大体的同时,慕德广老爷子的病情确也出现了好转,他清醒了过来,并表示要谢谢这即将过门的重孙子媳妇。当然他也没有忘了慕克义,明确表示拒绝他入堂拜见。并只是把慕敦儒、慕孙氏和慕克仁、孔德英叫到内屋,交代后事。
在颐田缺席的情况下,迎娶小玉姑娘的婚礼如期举办,场面那是相当的隆重热烈。慕克仁、孔德英感激小玉的知礼明事,不仅在彩礼嫁妆上出手阔绰,而且在婚房、用品上也是一应俱全,超出了前几任儿媳很多。新郎当然还得小弟代劳,可当所有的仪式都举行完毕,只剩下最后一项入洞房的时候,小恒田却摔了耙子,不伺候啦。任由父母、爷爷奶奶、大爷大娘怎么哄,怎么劝,就是不同意。最后还得孔德英安排二女儿淑菊抱着她四岁的小儿子与小玉新娘子住了三宿,完成了整个婚事。
过了门之后,小玉也并没因独守而抱怨,她与孔德英以及大院里所有的人都相处融洽。同时,她干得一手上好的针线活,与婆婆、奶婆婆等人一起,为一家老少做了很多春节新装。
然而,冲喜冲的了一时,冲不了一世。毕竟慕德广老爷子一百零一岁啦。在除夕的钟声、鞭炮声中,他永久的离开了人世,告别了他一个世纪长的宅院生活,也告别了一个世纪之长的风雨沧桑。弥留之际,他将一叠纸交与儿子慕敦儒,这是一份零零散散写下来的遗书,慕敦儒打开之后,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当着儿孙们的面,含着老泪宣读如下:
敦儒吾儿及克仁、克礼、克智、克信吾孙:
人生而有涯,今吾百岁已过,不日定会离去,汝等切莫悲伤。人生满百不常见,吾自满百尚有余。吾之足矣!汝等亦应俱足矣。古之圣人且有七三、八四之说,吾何德之有,空度百寿,不过遵规守道而亦也。
人活在世,唯仁、唯义、唯礼、唯智、唯信。吾勉强为之,尚有不足,故给诸孙以名。今克仁有贤妻爱子一室和乐,为人和善,主事和平,又有孙辈思明,吾放心矣。克礼遵儒,官方执事,如今兵乱匪患,多忧邦国,累而忘返,汝切莫负了妻子元芳。克智聪敏,传及子女,克信守诚,医者仁心,汝等一学堂,一医诊,吾之家传,当久久习之,且精益求精,发扬再造。乾田、坤田、屯田、蒙田,业以成家,且为父母,宜忠孝良悌,教授后辈。谦田从政,当以慈悲,少杀生灵,冲喜之事,身不由己,吾不怪而众莫怪也。
颐田、需田投军,儿郎自古之事,汉家子弟之义举,汝等多予支持,只是颐田他日归来,切莫负了小玉。
国外诸孙,吾空怀念远,汝等送神亦该请神,早日接回身边。
今吾将去,五世转瞬不存,敦儒当续之而后辈当努力。百多年来,苦乐参半,终是愁少乐多,唯一憾事乃二孙克义,居家贫富,不可不义,克义不义,吾不提且提,罪责在我,汝等莫怪。家法容留,敦儒度之。
世道纷争,国难当头。吾去之后,汝等宜从俭处理,克智、克信多辅助你兄嫂德英,居家大小红白事等,德英自会明了处之。慕府如今百三十年,有二人起家,成一方大户,之所以不被世人唾弃,未遗骂三千,温良恭俭让是也。不传、不信、不为者,莫进吾门。忠厚传家,晴耕雨读莫忘。
。。。。。。
慕敦儒老泪纵横,但他很快就平复下来。他环顾左右,目光停在孔德英的身上。孔德英近前,与公公、婆婆简单地交换了几句之后,便严肃的约法三章。她说:
“今天是除夕大年之夜,老爷子仙逝,我先约法三章:一是各屋马上停止宴席,禁止燃放爆竹烟火。老爷子是喜丧,初三之前,都不允许大声啼哭。所有的孩子都不得随意出入前院,且不可打扰了老爷子的清净。二是老爷子的遗体暂时安放在东厢房的棺椁之中,由克仁、克礼、克智、克信、乾田、坤田、屯田、蒙田等轮流守护。初三后开始搭设灵堂,接受祭奠,并通知近亲属前来告别;初六之后,接待左邻右舍及远亲好友祭奠;初九出殡。三是由克义到前院陪护父母的起居,照顾好父母的生活,切莫在这样的日子里再伤了身体。其他事宜,且等与父母等商量之后再分别通知各屋,在没有接到通知之前,各屋的人都不可擅自主张,乱了阵脚。”
孔德英简短的安排完之后,留下克字辈的几人在公公、婆婆屋子里商量决定出殡之前的大小事宜,其他的人一律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守候,为了避免不快,她让乾田媳妇把郑冬雪接送到小玉的房里,顺便去给小玉做个伴儿。
可以看得出来,慕德广的遗书简洁,孔德英的安排明了。该说的话说了,该安排的事安排了,各位照办便是。但家大是非多,最难受的是慕克义,最不平的是周富荣。慕克义有多难受可想而知,遗书的开头就独独没有提到他的名字,这是人皆共知的,而在遗书的内容里更是明白无误的提到“克义不义”,加之爷爷在此之前不允许他来屋里问候,拒见他面,这可就是说临到死老爷子也没有原谅他。虽然爷爷说“罪责在我,汝等莫怪”,可事是自己做的,责任怎么能让老人家来担当呢?而最后一句更是让人琢磨,“家法容留,敦儒度之”,家法是什么?是慕家祖辈就流传并执行着的家规,家规中规定,凡是从事淫、毒、赌的后辈子孙,不得进家堂祭拜,死后不得埋入祖坟。而让父亲度之,这不就是让父亲执行了吗!孔德英的安排很委婉,她让慕克义去陪伴父母的起居,明着是给慕克义委以重任,但实际上,她是在执行家法,不让慕克义走进老爷子的灵堂。这分明就是把他囚居起来了。但慕克义是理智的,他思前想后,都知道自己确实有罪,这一阵子以来,大家并没有因此而看不起他,所以借助陪伴父母之际,好好地跟两位老人解释解释,忏悔一下,父亲、母亲怎么会狠下心来不让自己祭祖呢。然而,事与愿违,慕克义是接受啦,而周富荣却再挑事端,终于酿成了一场悲剧。
正月初三,慕府搭设了灵棚。开始接待近亲属的祭奠。虽然时局不稳,社会动荡,但慕府的亲近们还是纷纷前来。到了正月初六,远亲近邻都得到了消息,来者更是应接不暇,按着慕府的习俗,此为喜丧,亲人佩戴全孝,宾朋亲友前来,凡是到灵前祭拜的,守灵的儿孙都必须还以跪拜磕头之礼。这个还礼不分身份贵贱、年龄长幼、辈分高低,只要是人家前来给老爷子上了香、填了纸、叩了头,慕家从上到下,只要是守在灵前,就必须叩头还礼,而且在大门口负责迎送的主人,也要尽到地主之谊,对来宾以叩头相迎,对去客以叩头相送。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孝子头,遍地留”。如果有人提出要一块孝布,索要一件老人生前的生活用品,如衣物、餐具等等,慕府的人都要悉数相赠。毕竟是高寿的喜丧嘛,难得一遇,所以人们都愿意图个吉利,拿着馈赠之物,沾一沾老人长寿的光。
待到正月初九,是老爷子出殡的大日子。这样的日子鲍五爷是必须要到场的。他与阴阳先生康四叔一起,分兵把口地安排着所有的仪式。如康四叔每隔半个时辰,便率慕府的孙男娣女去送庙、送盘缠,即组织亲人们到村头的小庙上,给逝去的老人送一些去西天的大路上所需的吃喝、钱财之类,康四叔指导着众亲友在案桌上摆好糕点、茶水,一边烧香燎纸,一边念念有词:
“爷爷啊,您别怕,路上都给您打点好了,您就安心的去吧!”
“姥爷啊,您走好。我们给您送盘缠来啦,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该用就用,啥都有,咱家都给您备足啦。”
等等,等等。
除了拜庙、送盘缠之外,康四叔另一项大事就是选定出殡的时辰,确定坟地的选择,安排抬棺椁的人选,护灵、举幡、摔丧盆、西天指路等人事安排。而鲍五爷则负责远接近送,吃喝招待。一应待人接物之事全部交给鲍五爷。有了这二位,慕府上下,井然有序。
而在举幡的人选问题上,家族成员之间出现了一些争议,起初康四叔提出由孝子慕敦儒举幡、摔丧盆,而孔德英则认为公公年已八旬,这些天已经累得够呛,如今出殡冷风呵气的,怕他老人家吃不消,这举幡、摔丧盆之事可由慕克义、慕克礼来代替。慕孙氏、慕克智、慕克信都同意这个意见,慕克礼则决定让给大哥,以待日后父母仙逝之时,他再承担孝道。而最不能接受的是周富荣,她高声大嚷:
“啊,有你们这样的吗?守灵、护灵不让我们参加,拜庙、送盘缠没我们啥事,让我们陪护公公婆婆,我们陪了,到了孝子磕头、扛幡、摔丧盆的时候,又是你老大的事啦,以后这个家还不得都你孔德英独吞了去啊!”
这周富荣是越说声越高,越喊气越大甚至冲到灵堂里咆哮大闹。谁说也不听,谁劝也不行,坚持要由慕克义举幡。就连公公、婆婆出面阻止也无济于事。慕府啥时候出现过这种事啊,因此,孔德英也冲上气来,她跟周富荣喊道:
“她二婶,你也别这样在灵堂前大闹,让刚刚逝去的老爷子不安,想要尽孝,这日子长着呢。有些话,这亲戚故旧、左邻右舍的都在,你非要逼着我明说吗?快消消停停的吧!”
“我在灵堂前大闹,这还不都是被你们欺负的嘛。你康四叔算老几,凡事都把我们屋的排除在外,我们家的事你管的了就管,管不了就滚蛋,有的是人来管。”
周富荣自知在孔德英那说不出理去,她把责任推给了康四叔,这话可就不地道啦。人家康四叔一个风水阴阳先生,安排老人家的后事是你慕家请来的,办事由东,而这看风看水的,凭的是一个良心,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偏一分、差一厘,那可尽在人家掌握,这人可是不能得罪的,它涉及到子孙后代的繁衍生息啊!因此,慕敦儒受不了啦,他平生第一次这样大声地吼道:
“混账的东西,混账的话。你们还不让她给我滚出去!”
这一句话倒是镇住了全场,但一分钟之后,周富荣又开始了嚎啕不止,让人们无所适从。可就在她嚎啕缓气的间隙,只听灵堂的一角“嘎嘎”作响,响声清脆,直刺得周富荣脑袋发炸,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她抱着脑袋、瞪着眼睛不敢说话,自认为这是老爷子的阴魂不散,找到了她的身上。儿子坤田慌忙过来,想顺势把她拽走,可她看见有儿子过来,便由朝着儿子嚷道:
“你个没有骨气的东西,跟你爹一样。。。。。。”但她这话还没说完,这“嘎嘎”作响又起,她再次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终是被人灰溜溜地拖走了,再不敢发声。孔德英等众人在场,都弄不清楚这“嘎嘎”作响之声起自何处,倒是康四叔并不理会周富荣刚才的言语,只见他走近棺椁,深深一拜,说道:
“慕老爷子,我们都知道是您老显灵了,请您老人家放心,我等会尽心竭力地为您办好这一切的。如果您老人家觉得上述这一切安排有不当之处,就请您给个一声响动,如果您老人家觉得如无不妥,您就给我们三声响动,那我们就照办下去,万望您老人家心安!”
康四叔说完,又拜了三拜,他镇定地站立棺前,孔德英也近前了几步。此时,只听得灵棚的深处,“嘎嘎嘎”地响起了三声。
康四叔、孔德英及众人听后,全部静默无言,叩头再拜。自此,出殡大典顺利而行,再无生乱。
躲在远处的慕克义目睹了这一切之后,料定是爷爷终不肯饶恕自己,他觉得再无脸面面对众人,于是趁着众人都在忙于老爷子出殡之机,溜出了府门。躲进了鹤来轩中。此时他已经不再惧怕闹鬼,也不再惧怕“嘎嘎”作响。他自知愧对祖宗,愧对家人,他烦透了身边这个叫周富荣的女人,家有贤妻,不出横事,就让这横事从此了断了结吧!
他把鹤来轩的屋子里垛满了干柴,并慢慢点燃,然后,面对着出殡的队伍,高声喊道:
“列祖列宗在上,爷爷的英灵在天,不孝孙慕克义追随你们去啦!”
“父亲、母亲,儿子走啦!”
说完,他投身火海。这火整整烧了一夜。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鹤来轩的烈火熊熊燃烧。在浩浩荡荡的队伍前面,是举着彩幡、帐幔、白绫的人群,这群人有四五十位,他们排成两排,缓缓前行,他们的职责是开路带队,引导着出殡的人员前行。在这列人员之后,是逝者的儿孙晚辈,他们向前行进三步,便转身向着棺椁跪地叩头,然后迅速起身,向前走三步,回头再叩。此叩拜大礼一直到墓地为止。这种礼仪一是献给逝去的亲人,二是献给抬棺椁的亲友。死者为大,人们不舍得他离去;帮者有情,谁家又能离得开呢。你看着巨大的棺椁,由红松制作,憨实、厚重、沉甸甸、稳当当的,有二十四位壮汉子用圆木杠扎起,两两一组,并肩相抬。他们挽着臂膀,闷头低念着口号,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儿。在棺椁的前头,由慕克仁几兄弟和乾田、坤田几小辈护灵,他们用肩膀紧紧地抵住棺椁,目的是让抬棺的人放慢一些脚步,表示不愿让亲人离去,同时也为前面叩头行大礼的人赢得一些时间。
在棺椁的后面是其他送行的人,这个队伍最大,他们中有亲戚朋友,知交故旧,有左邻右舍,慕名初识。凡是来者,均可入列,甚至是看热闹的孩子和唱悲曲的艺人。
起灵、护灵、叩首、撒币、落灵、填土、摆供、上香、烧纸、告别,等等一切的仪式,皆由康四叔指挥喊号,哭声最响的、最惨烈的总是住家的女儿、孙女之流。她们往往是跪坐在地上,双手捶打着冻土,前倾后仰地哭着叫着,天呀、地呀地一阵紧似一阵。之后便有一些稍远一点的亲朋前来安抚、拖拽,劝其保重节哀。
当然,慕克义不在此列,正在熊熊烈火之中。这列人群在燃烧香纸、冥物;他正在燃烧自己。人们在用泪告别,他却在用一种更激烈、更悲壮的方式为爷爷送行。人们送的是寿星老人,他送的是一种无奈,送的是洒脱的肉体。人们送走了老人,挥一挥袖子,除去尘土,重新生活;他却把自己送走,以一种决绝,一种无悔,一种深刻,一种炙热。他用以告慰自己内心的,唯有舍生取义,也许惟其如此,方能获得列祖列宗的饶恕,惟其如此,方能让所有的人解脱。
慕克义是有罪的,他是动荡年代里的牺牲品。但他作为慕府的汉子,他在最后挺直了腰板,他在生命的尽头,对“克义”做出了诠释。
(續)